昔有问师，佛法在甚么处〖苏轼篇之77〗

夏山

今日，读到一封信。

内心升起一股热流，从心尖处到指尖处，还在眼眶里汇成热泪。

这种感觉就叫感动。

那个收信的人，那个内心绝望的人，那个遇到重大挫折的人，在读到这样的一封信后，该是怎样地被熨帖到，到被温暖到。

写信的人是智者。

智者在信里开头这样写道：

人生一世，白驹过隙。二三十年功名富贵转眼成空，何不将前尘往事一笔归销，去寻找自己的本性。就算去不了西方极乐世界，至少也可以仙山遨游，不被万物牵绊，再现陷浩劫啊。

因为这位智者知道他的朋友在官场又一次遭遇了重大挫折。此等挫折在年轻时也有过，智者也知晓。

只是到了晚年，若再遭遇如此重大挫折，他是担心他老去的身心再也受不住啊。

智者接着写道：曾经有人问我，佛法在何处？我说，在你行住坐卧处，在你穿衣吃饭处，在你拉屎撒尿处，在你没人理会处，在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处。

读到这里，你大概也能猜到这位智者是名僧人。

对，他就是佛印和尚。

他写给那个被贬惠州的朋友苏轼。

佛印者，那句著名的“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的原创者。

佛印者，看苏轼骑在马上的姿势像一尊佛的和尚。

佛印者，那个总让苏轼这位大才子甘拜下风、缕缕汗颜的朋友。

是的，是好朋友，他们曾经一起讨论佛法，一起参禅悟道。他赠他玉带，他报以衲衣。

若你读过他俩的对话，你就会发现他们互见锋机的对话展现出来的智慧层次，总给人一种层层叠叠、语言悠长的感觉。

佛印太了解苏轼了。

苏轼是那么地聪慧、那么地有才华，“中大科，登金门，上玉堂。

所以，佛印在信里接着说：道理就在这个世界的每一处地方。子瞻，你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走到这样的境界，如果还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什么？那要这一生聪明有何用？

是啊，聪明的人得更清楚你活着是为了什么。骄傲和清高是会招来妒忌的，“远于寂寞之滨，权臣忌子瞻为宰相尔。”

佛印知道苏轼毕竟还是知识分子，知道当人处于泥沼之中，很容易迷失自我、再也一蹶不起。站得有多高，心里摔得就有多疼。

而让这才华绝顶的人能信服的、能奉为圭臬的唯有佛法。

所以佛印再一次说：三世诸佛，都是有血性的汉字，子瞻若有担当，可把一二十年的富贵功名视如泥土般卑贱，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他希望他认识的子瞻有担当。只有担得起自己的命运，才能更好地走下去。

这封信的力量很大，情深意重，一字千钧。

这封信对苏轼产生的力量更大，所以我们在历史上才没有看到一个颓废的苏轼，而是看到了一个在惠州活得活色生香的苏轼。

岭南的瘴气并没蚀掉苏轼的笔，反倒让墨色添了几分筋骨。

在惠州的苏轼，在无人理会的清苦里，看清了从前被功名遮蔽了的真实人间。

在惠州的苏轼，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心愿。

在惠州的苏轼，看茶汤里浮起的白沫聚散，亦能生出"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坦然。

佛印的那封信，如一把钥匙，旋开了苏轼心中被功名尘封多年的锁。

那些文字不是简单的安慰，它们如深埋地下的甘泉，在苏轼被贬黜的荒凉时刻终于汩汩涌出，浇灌他濒临干涸的灵魂。

苏轼咀嚼着荔枝的甜润，也品味着生命的本味；他凝视茶汤里白沫的浮沉聚散，终于彻悟“物与我皆无尽”的坦然。

那正是佛印点化他的真谛所在：行住坐卧，处处是道场。当心灵有了这般锚定，绝境也能化作澄明之境，困厄亦能成为滋养灵性的沃土。

于是，那个曾因聪明而迷茫的灵魂，在远谪之地完成了从智者到觉者的升华。

佛印的期许没有落空，苏子瞻以担当扛起命运的沉浮，在困厄的磨刀石上，淬炼出精神的不朽锋刃：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他终将苦难化作绝笔生花。

昔有问师：“佛法在甚么处？”

佛印之答，早已道尽。佛法在子瞻在岭南瘴海间的行住坐卧、啖荔观茶处。

苏轼正是以生命为笔，在这“甚么处”挥毫作答。

茶烟瘴海，草木皆成佛偈。

人生何其有幸，拥有这般智慧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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