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的三星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父亲平日里总爱息事宁人,却有个怪癖——吃饭时喜欢蹲在矮墩上,一手握筷,一手端碗,还和人边吃边聊,那模样倒像个北方汉子。这样的人谁也想不到竟藏着一把明晃晃的“三星偃月马头刀”,当然不是祖传,是他自己的。</p><p class="ql-block"> 那刀长约三尺,刀翘嵌着铜眼,柄手钻着圆孔,锋刃利得能削铁如泥。靠刀脊一寸处,并排缀着三颗小星星,一大两小,像坠在墨色天幕上的辰光。刀柄缠着红丝绸,一匝匝勒得紧实规范,叠出鱼鳞般的波纹,摸在手里格外舒适。环上吊着一匹比刀身还长的红绸,舞动时会有撕裂空气的嘶吼,寒光袭人。</p><p class="ql-block"> 母亲也不知这刀的来历,还是奶奶跟我说的——那年头,集体主义的螺丝钉还没把人拧得太紧,未满十八岁的父亲已当上共和国祠堂寺农会的第一任民兵队长。</p><p class="ql-block"> 父亲因工作积极,被选去常德县葫芦口杨家牌坊的县政府土改学习班。他和后来的地委书记刘佳时曾一同睡过地铺,一百多号人挤在大礼堂里,自带棉被铺在地上,早上出操,晚上学习,吃饭唱歌,全是军事化管理。后来有谣言说要把他们拉出去朝鲜打仗,奶奶第一个不依了。这位从晚清一路走来的老太太认准“父母在不远游”的理,说啥也不让儿子踏出家门半步。父亲终究没能走出去,心里头总憋着股气。六五年那年,他索性带着我们逃到百英湖开荒种地。奶奶常念叨,若不是自己拦着,这个能识几个字的儿子说不定能成个大人物——那时节,认得字的人真少,知书顶万金。</p><p class="ql-block"> 当年,父亲总用麻绳穿过刀身前后的孔,将刀背在肩上。斗地主、除恶霸、抓土匪时,人家抗的是梭标,他背的是马刀,一看就是个当官的,那模样别提多威风。血气方刚的他做事从不含糊,背着这刀干过两件大事:一是当民兵维护治安,从外乡捉回了匪首戴小婆;二是六八年背上三星刀跟着红联去南平攻打丹阳楼上的工联,那回差点把命丢在那儿。父亲说: 楼上扔下来个装满炸药的酒瓶,玻璃碎片炸伤了同行伙伴的左背和屁股。父亲背起他就往回跑,把人搁在棉花地里交给旁人,自己魂不守舍地奔回家,一连几天没说一句话。他总想起棉花地里卧倒的人被冷枪击中时两腿一蹬的瞬间,指缝里抠满了泥土,好吓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给我讲另一件故事: 匪首戴小婆在土改时突然没了踪影。解放前,这家伙总泡在德山街的几个茶馆里,白天装作茶客,其实打探风声,夜里就纠集同伙“干活”——说白了就是杀人越货。</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夜黑风高,他带着几个蒙面人,脚蹬登山鞋,头裹黑布纱,竟打劫了亲舅舅家。舅舅大声呼救时,被他同伙抹了脖子,后来还是我家太爷爷是个郎中撕下块热鸡皮敷在伤口上,才捡回条性命。</p><p class="ql-block"> 解放那会儿,戴小婆这帮匪徒突然没了踪迹,后来听说他们沉船、下湖,成了“湖匪”。</p><p class="ql-block"> 一晃几个月过去,来年开春传来好消息——匪首戴小婆在牛屎湖的芦苇荡里被人发现了,当地农会派民兵围捕,捉住了他,其余的喽啰却四散跑了。他们赶往“祠堂寺乡”(那时还不叫芦荻山乡)送信,农会当即叫上父亲去提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背上三星刀,带着三个民兵,日夜兼程地赶路。那会儿的八官垸,大小湖堰连成一片,水道弯弯,一里路走半天。芦苇荡里总不安全,常有小股零星湖匪划着小“滑子”(一种小船)出来搞点买路钱。</p><p class="ql-block"> 走到天黑时,几人又饿又累,到了地方打着手电一照,大家都犯了嘀咕——眼前这人又瘦又小,骨瘦如柴连声音都变了,可他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戴小婆,一个劲地求着要回去,说在这里实在受不了折磨,却不知回去也是个要去阎王殿,还一个劲地跟父亲他们套近乎。</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父亲他们掀开稻草,把他从里面拖了出来,这才看清,他满身是伤,脚踝的螺丝骨都被敲碎了,路走不了怎么办?父亲急得直搓手,琢磨半天,只能找了个箩筐用梭标抬着,反正他已经不足百斤,瘦得像只猴子。</p><p class="ql-block"> 戴小婆民愤极大,没想到第三天,公审大会竟直接设在马家吉的芦荻山顶上。山坡上下人山人海,万人空巷。戴小婆老老实实跪在山头,身边地上插着把鬼头刀,旁边还挖好了一个土坑。父亲背着那把偃月刀,忙着维持秩序,安排好刽子手后,就等着午时三刻。</p><p class="ql-block"> 可刽子手迟迟没来,父亲去找,直到太阳偏西,两人竟都没了踪影。父亲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硬逼着亲自动手。他这辈子施善积德哪敢干这种事?正为难时,一个高高瘦瘦、穿青蓝布长衫的男人走了过来。只见他提起长衫一角往腰间一扎,抄起地上的鬼头刀,高高举起,看也不看,“咔嚓”就是一刀。随后丢下刀,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了,转眼没了身影。父亲说,他闭着眼不敢看,再睁开时,见戴小婆的脑袋还在脖子上,下巴却不知去向,人在地上抽搐,暗红色水咕嘟咕嘟往土里灌。父亲一挥手,几个民兵七手八脚把人扔进坑,几锹土给埋了。</p><p class="ql-block"> 原来,那匪首等得太久,听见身后有动静,刚回头一看,刀就飞了过来——下巴跟着飞了。</p><p class="ql-block"> 那个穿长衫的是德山街上的一个裁缝,长期霸占他老婆,还当面羞辱他没得卵用,一米八的大个被一个瘦猴欺负心里不是个滋味。他实在按捺不住了才动手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那把三星刀后来上交了,存放在生产队的仓库里。父亲当了一辈子保管员。我小时候趁他不注意,偷出来玩好几回,总想着当回侠客,可那年代,哪容得我们做梁山好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