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山河赤子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风是最懂郭坡梁的。</p><p class="ql-block">比如,风隔段时间就会掀倒一棵枯树,腾出一块天空叫小树瞄着阳光生长。风还会推塌某一面土墙,晾开老宅里发了霉的时光。甚至年青人的头势也被风吹成了三七分,那是电视和画报上某位明星的发型,溜光水滑地像牛舔过一样。风还把路吹得弯弯曲曲,把平地弄出波浪,好叫外人不能轻易打扰这个地方。</p><p class="ql-block">郭坡梁上什么都有,男人女人,吃的用的,苫屋顶的茅草,打墙的锤头。却也好似什么都没有,因为你找不出一件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能对着外人炫耀。只是住得挺高,从来不担心洪水,可连最浑的水最后都流去了不缺水的地方。</p><p class="ql-block">风上一次路过山梁时,豌豆还没有开花,再回来时红薯叶子上已结了初霜。寡白的天空下,风翻遍了所有干硬的土坷垃,喊出了成群的蟋蟀到草坡上聚集。风还撒下了叽叽咣咣的梆子腔,一有空闲就枕着半导体,斜在火炕上啍唱。风甚至在颇烦时把土地也抓出条状的伤,像懒婆娘用竹箅子去克制头发间的骚痒。可是这都不算什么,要是没了那些邋遢的人盼着念着、恨着怨着,风空空荡荡地来,碰不见一个人该有多绝望。</p><p class="ql-block">自人们在郭坡梁上聚成村子,那些风就常来闲逛。它们认识每一坎地,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头牛,每一只鸡。街溜子大多只是爱凑个热闹,爱打听闲话,爱混个油嘴。可风偶尔也会在高处盘旋,如一只浑黑的老鹰,时刻准备冲下来叨走一只迷迷糊糊的仔鸡。</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风原是有脚、有心、有耳、有翅膀的。风的脚踏遍了土地和村庄的每一处缝隙,踩出了路,推开了门,晾干了果子,也揉烂了谷穗。风把能探听到的所有密秘都卷走了,甚至村西头李老大闹肚子放出的一个响屁,王二半夜和老婆在炕上的折腾,刘成刚对着媒人讨出口的十八万元彩礼,风立马就知道了。很快,大槐树下的磨盘边就会唠出新的东长西短闲言碎语。</p><p class="ql-block">风会告诉别的风,某一天夜里张有才家的门开了一条缝儿,溜出一个蹑手蹑脚的年轻人,他去刘成家的院墙外学了几声猫头鹰。不一会儿,那门内也滑出个穿花格衫的女子。没有月光的夜里,暗灰与宁谧是最好的背景色。味道是熟悉的,气息是热烈的,不妨碍原始的生命力在暮春里滋长。翌日,大堰下的青麦地里便叫人滚出一片炕席大的旋涡,好在那是张有才自家的麦地。</p><p class="ql-block">那天后半夜果真起了风,春雨欲来肘自然要靠风去牵引。雨点落下来,冲泡开一片泥腥笼罩的土地,雨润了麦田和麦子,也润了某些人的心。喝饱了,谄乎了,心满意足了,便晕乎乎地倒头就睡。天明时,大片的麦子都叫风按倒在地里,那些故事的痕迹再也辩认不清了。人们来不及夸雨便又开始骂风,风还是够朋友的,这一回,一个字都没吐出去。</p><p class="ql-block">风停了,日子却还是要过!可能没有风,没有人,梁上的日头和月亮还会照旧一圈圈抡过。就像女人结了婚就能生出孩子,麦子扬在地里就能发芽一样。也许人和庄稼都是借住在这里,后面的种出来,前面的就要让出地方,像扬场时飞走的麦糠,处厌烦了,便和风一道去浪荡。村庄从来渴望着厚重和丰满,太轻的人会叫风吹丢在荒野上。</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风还是把人一个一个赶去到了山梁上。风把牛羊、虫草、冷暖、生死、鬼神、病痛与灾祸都写进了表情。情节大抵是一样的,啼哭着来,嚎哭着去,把一个人活过的时间再原路吹回去,平息成一块处女地。那些修过的堰坎就是一个人曾生在郭坡梁唯一的证据。还有一蛋儿有名有姓的坡地,像签下的生死契,一页页念着,一层层摞着,一圈圈套着,结成戏一般的局。演好了生荣死哀锁呐声起,演不好,几锨黄土如同埋了一只鸡。</p><p class="ql-block">于是田野上的圪圪塔塔密密匝匝,故事摞着故事,连风也吹不过去。分不出你我了,就有人拍一拍脑袋,随便给安个名字:鼻梁子、阴坡岔、小沟那、烂庄子、南洼、随地、对岸、老坟……就像大多数人的这辈子,平庸无奇也上不了台面。分一片地,纳一份粮,出一天力,记一分工,最后立一块条石或木头,写几行记忆……</p><p class="ql-block">或许风是鞭子,是僵绳,是笼头,是羊肠小道,也是大馒头、浆水菜、老旱烟和苞谷酒。于是风从不放弃每个与人亲近的日子,风把山花吹开又吹落,把田野扒开又合拢,把幼苗吹成了大树,把前边发生过的事翻腾起来,换个主角再重新来过。也把一茬茬小屁孩儿吹成了老家伙。风是在不被人关注的时间里一步一步走到干涸的……</p><p class="ql-block">风的心事里只有来去。心情好时要袜子连鞋都送给你,脾气坏了哪怕一寸的界畔子也搏命相争。风整天俶溜在村庄和山梁上,谁也不怕又仿佛谁谁都怕。赶过许多路,撞过许多墙,到头来还是一脸的寡淡。从未听说过风会栽倒在崖底或淹死在河里,但是人随时都可以。睡过一大觉后,再大的事都会与己无关。后面的事交给后面的风,那些后来的风自会铺开一片春天,也会在人和畜牲们疲惫的睡梦里刮去一场大雪。雪白得揪心,草绿到煽情,土黄成了麻纸,人呆若木鸡。</p><p class="ql-block">没了人,风是寂寞的。没了风,人会不知道该向哪里去。春天走丢了,会自己踅摸回来。粮食咥下去会沤成肥再回到田地里。时间满坡满山都是,一万年都是小意思,可一个人走远时却比风还无声无息……</p> <p class="ql-block">文字、编辑、摄影——山河赤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