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听泉

李毅梅

　　都市的喧嚣如尘埃，悄然覆满衣襟，心底便悄然萌生对一方净土的渴念，欲安放倦怠的灵魂。一个阳光慵懒的周末午后，我欣然启程，赴一场山野之约——此行不再孤单，诗姐秀珍含笑应允，同去聆听那清泠的山泉。临行前，珍姐从布囊中取出一枚温润小巧的玉蝉佩，指尖轻抚片刻，才贴身收好，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追忆。

车子沿着盘山公路悠然向上，窗外连绵的山峦如画卷舒展。山脊的起伏宛若大地沉睡的呼吸，披覆着层层叠叠、浓得化不开的碧色，那纯粹的绿意丰盈饱满，似自然之神以最细腻的笔触反复皴染。远峰在薄雾烟岚中若隐若现，恍如隔世的幻境，引人遐思。珍姐凝望着飞掠而过的苍翠，神色比平日更显沉静。

　　行至山脚，我们踏上蜿蜒小径向深处走去。阳光穿过枝叶的罅隙，筛下点点跳跃的光斑；道旁的细草野花在微风中轻曳，吐纳着沁人心脾的幽香。愈向深处，山林愈显岑寂，唯有婉转的鸟啼与树叶的簌簌低语相伴，周遭仿佛屏息凝神。珍姐的脚步渐渐放慢，仿佛在辨识着久远的足迹。

倏忽间，一阵清越如珠玉相击的水声穿透林樾，似天籁拂过耳际。珍姐与我相顾莞尔，那笑意里分明多了几分明亮的期许。我们循声疾行，眼前豁然洞开：但见一脉清泉自嶙峋山石间汩汩涌流，宛如素练悬垂，在日光下迸溅着点点碎银。泉流两侧，葱茏草木被水光濯洗得青翠欲滴，交相辉映，浑然天成。珍姐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跃动的泉流，低声呢喃：“还是这般清冽，这般响亮……”

　　我们雀跃至泉畔，俯下身去。我将手探入水流，一股沁骨的凉意瞬间漫过指尖，熨帖了心头的燥热与尘嚣。泉水澄澈，水底斑斓的卵石静卧如画，细小的游鱼虾米如精灵般穿梭嬉戏，玲珑的身影在波光中忽隐忽现，为这幽寂之境悄然注入了灵动。泉边的水草摇曳生姿，恍若披着绿纱的仙子临波起舞。

珍姐择了一块光滑的青石安坐，那位置仿佛早已铭记于心。她并未立刻掬水，而是掌心轻抚着石面，眼神飘向泉源涌出的山坳深处。她凝神谛听，专注的神情前所未有。泉声叮咚，时而低回如絮语，时而激扬似欢歌。良久，她才轻声道，话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你听，这泉声…像不像谁在低低地吟唱？温婉处是摇篮的韵律，激越时是山野的曲调……”她顿了顿，似在捕捉那缥缈的音节，“幼时，母亲常携我来此。她说，这泉水是山的精魂，至清至净，有灵性，能濯洗心头的尘浊。”

　　我屏息聆听，感受着她话语中的千钧重量。她取出那枚玉蝉佩，置于掌心，让一束穿透叶隙的光恰好笼罩其上，玉蝉在光晕中流转着柔润的光泽。“这玉蝉，原是母亲在这泉畔拾得的一块小石，后请人琢成。她说蝉饮清露，鸣高洁，一如这泉水。”珍姐的指尖缓缓描摹着玉蝉的纹路，“后来……母亲染恙，缠绵病榻日久。她最后清醒时对我说：‘秀珍，真想再听听那山泉的声响啊，它流过心田，人就舒坦了。’可那时……她已难行远路……”珍姐的声音陡然哽住，她深深吸气，目光投向那奔涌不息的山泉，眼中水光潋滟，倒映着粼粼波影。“自那以后，我便时常独自前来。坐在这母亲惯坐的石上，听泉。仿佛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就融在这汩汩水声里，从未稍离。这泉水一遍遍流淌，一遍遍冲刷着石砾，也一遍遍…熨帖着我心头的褶皱。”她终于将手缓缓浸入泉流，阖上双眼，感受那清凉的拥抱，如同与久别的至亲执手无言。

　　清泉潺湲，此刻更添一层深沉的情感共鸣。珍姐望着泉流，目光悠远而温煦：“王维笔下‘清泉石上流’，是画境，是禅意。于我，这泉声，却是母亲遗落的歌谣，是穿透岁月烟尘的慰藉。东坡能‘一蓑烟雨任平生’，或许，也是因心中存着一泓不竭的清泉吧？它告诉我，逝水如斯，往者不可谏，但那澄澈的爱与思念，却能如这泉水般，源远流长，涤荡心魂，让人在风雨飘摇中，亦能望见天光。”听她娓娓道来，我方彻悟：此行于珍姐，是赴一场穿越光阴的母女重逢，是寻觅那如泉涌般生生不息的生命回响与爱的托付。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公的超然物外，此刻因珍姐的故事浸润了别样的温暖与深沉。在这方山野，市声的鼎沸远去，尘网的机心消散，唯有寂静山林、泠泠泉韵、澄澈之气——尘世所有的喧嚣疲惫，连同生命深处的刻骨眷念，皆如轻烟薄霭，被这亘古奔流的泉水温柔地承纳、抚慰、涤荡，终至沉淀，归于宁谧。

　　时光悄然在淙淙泉韵中流淌，不觉间，夕照熔金，将温煦的余晖泼洒于山峦泉上。泉水霎时流光溢彩，宛若一条缀满金箔的素练在山间迤逦。此刻的清泉，宛如一位披覆霞帔的慈母，无言地展露着深沉的包容与温情。周遭草木亦被晕染上淡淡的暖红。珍姐低声吟哦：“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夕照下的泉流，半是浮光跃金，半是倒影沉绯，美得既壮阔又安详。我们并肩默坐，心湖被这无言的壮美与不息的生命之歌深深激荡。她掌心的玉蝉，在夕晖中也仿佛有了生命，温润依旧。

远离尘嚣，栖心林泉，是俗世难得的静修与滋养。它昭示着生活不止于眼前营营，更有辽阔的诗意栖居与深沉的情感归依。斜晖脉脉中，珍姐与我相顾无言，唯有满山泉声如清弦拨动，声声入心，连接着过往与此刻，诉说着生者与逝者之间那永不枯竭的爱之泉流。原来行路迢迢，所求不过如这山泉：纵历千回百转，亦能葆有澄澈本心，不为俗尘所染，向着远方，一路清吟；亦如这玉蝉，纵经岁月磨砺，那温润之光，源自深泉，永驻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