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谨以此文献给天下那勤劳善良伟大的母亲们!</p> <p class="ql-block"> 山丫要出嫁了,奶奶说她没有什么送她的,就把那只她背了两代人的小背篓送给她做嫁妆。前来喝酒的客人总共还不到四桌人。她们家没有什么亲戚,酒席显得好寒酸。山丫心里也好酸楚,老是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奶奶在前几天就和她说好了,出嫁那天不许哭。要不以后她就不去看望她。</p><p class="ql-block"> 山丫很小就失去了父母,才半岁多点就跟着唯一的奶奶相依为命。奶奶有一只小背篓,每天奶奶就把山丫放进背篓里,然后蹲下身子轻轻地背到背上,不管去哪里都背着。还一边轻轻地摇晃,一边唱着:“乖宝宝,睡觉觉,风儿吹,树叶摇,摇啊摇,宝宝睡着了。”山丫在奶奶那小背篓里听着奶奶的童谣甜甜的度过了童年。直到她上小学了,还经常爬进小背篓里玩耍。</p><p class="ql-block"> 山丫初中毕业后在家跟奶奶待了两年,十七岁那年奶奶硬是狠着心肠把她赶出大山要她跟一个远房姑妈去广东打了几年工。山丫去打工的那一天埋怨奶奶心狠,不要她,硬要赶她走。奶奶把山丫紧紧地抱在怀里颤抖着声音说:“丫啊,不是奶奶狠心赶你走,而是你一个大姑娘家老是待在这大山里没有出息,俗话说人不出门身不贵,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丫啊,其实奶奶也舍不得你,你走了,这大山里也就奶奶一个人了,可是我不能留你啊,把你老是留在我一个老太婆身边那是害你啊我的乖孙孙呐。”</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春日的早上,奶奶看着哭哭啼啼的山丫跟着她那远房姑妈渐渐消失在山间小道上,终于一屁股股跌坐在地上望着天空无声的抽泣起来。一阵山风捶来,把她那满头白发吹得很凌乱。一下子老人显得更加苍老。</p><p class="ql-block"> 许久,许久,山丫的奶奶慢慢地费力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那灰暗的小木房子走。</p><p class="ql-block"> 山丫奶奶的娘家以前成分不好,她爹是个土匪,那年跟着姚大榜在蒋家溪过河,被打死在河里连尸骨都找不到。那年山丫奶奶才十岁。</p><p class="ql-block"> 文化大革命一来她们家可就倒霉背时了,她们家是土匪家属,“地、富、反、坏、右,”属于“反、坏。”是被监视的对象。大队三天两头开群众大会,她们家和另外几个老地主、右派分子等就是被批斗的对象。那时候她已经二十五六岁了,一直待在娘家,尽管花一样的大姑娘,但是一直没有人敢娶她。都害怕跟着她挨批斗。后来她嫁给了山上一个四十多岁的看林人,那男人瞎了一只眼,是个独眼龙。由于整日在山林里转悠,人显得又黑又瘦。而且他还有一个令男人羞耻的毛病。那就是阳痿不举。这个男人就是山丫所谓的爷爷。春天,队上在山脚下砍林子造大寨田,中午休息的时候山丫奶奶趁机一个人进到一块去年砍过的荒地里摘蕨菜,谁知道队上一个叫二牛的三十来岁的青年人比她早一步到了,正好掏出那玩意儿来尿尿,哗啦哗啦的就象是自来水龙头一样。两个人都躲避不及撞了个正着。山丫的奶奶羞红了脸,那二牛却大大咧咧的好像没那回事。山丫奶奶正要离开,谁知道那二牛见只有她一个人就大胆地把她一把抱住了,放倒在蕨菜丛里,还没容山丫奶奶明白过来腰间那裤袋就被解开了,一双粗壮而有力的手就在她浑身上下乱摸起来。一张成熟男人的嘴在她脸上一阵狂吻,两人的舌头也就扭动着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从他们身边不远处飞起一只野鸡,叽叽咕咕地叫唤,好像在骂他们两人不要脸。大白天也做那见不得人的事。</p><p class="ql-block"> 山丫奶奶虽然是嫁人了有了男人,但是至今却仍然还是一个处女身。人世间,阴阳配对,组成一个协调的世界。男女情欲,人之常情。更何况山丫奶奶才二十几岁,她也是女人。山丫奶奶只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冲动一下子把她给推到了汹涌澎湃的激情浪尖上。随着一阵狂风暴雨的激情淋浴,山丫奶奶终于真正地做了一回女人。她哭了。哭得很伤心。从此她心里装下了二牛这个给了她第一次的男人。那二牛就三天两头往山上跑,二牛家里有婆娘崽女,他那婆娘是另外一个大队书记的妹子。是个大块头,性子泼辣得很。这一段时间以来老是见二牛往山上跑,瞪着眼睛问他到底是做什么去了,二牛说我去砍柴了。二牛见老婆对他怀凝了,每一次上山就预先砍一担柴放好,等那美事做完了就挑着柴悠悠晃晃地走在山间小路上。还咿呀嗨呀地哼小曲。</p><p class="ql-block"> 过来不久山丫奶奶就怀上了。晚上那独眼龙男人抚摸着山丫奶奶那日渐隆起的肚皮对她说:“桂枝啊,你以后就不要和二牛了,其实那天我看见你们了,我就在你们上面不远的一棵松树下。而且你每一次出去我都在后面跟着你……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是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是人,我他妈的不是人……”那独眼龙哭了。他边哭边狠劲地扇自己的耳光,山丫奶奶一把抱住他,“好人呐——好人哪——是我不好,是我该死,我明天就去吃药打掉。”</p><p class="ql-block"> “不不不……是我的是我们俩的。啊哈哈哈——我们有孩子了!我们不是断绝户了。啊哈哈哈——”独眼龙撕裂着嗓子哭号着。那声音在黑黑的夜里就像是一匹受伤的野狼在嚎。</p><p class="ql-block"> 这个晚上那树林里的叨叨雀叫得格外的凄凉。</p><p class="ql-block"> 十个月后,山丫奶奶生下了一个胖乎乎的大小子,取名叫来根。那独眼龙高兴得就像是捡到了一金元宝,一天到黑乐呵呵的。他会编织手艺,他砍来竹子仔细的为来根编织了一个小背篓,两口子不管做什么都要用背篓背着小来根,累了就换气背。或放下背篓把来根抱出来逗一会。山林里到处都是野果,每一次从山林里归来,独眼龙就一定会采摘许许多多的野果子,用外衣包裹着,带回来给母子两,那些野果子酸酸甜甜。母子两都爱吃。</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来根已经一岁零两个月了,会喊爸爸和妈妈了。集体做活路的时候,山丫奶奶就把来根背在背篓里。人们都纷纷投来诧异的眼光,因为来根的相貌和二牛的相貌太象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一样,于是就风言风语地传开了。队上出了个小破鞋,土匪婆开始勾引贫下中农了,这世道又要乱了。人们纷纷象躲避瘟疫似的远远地离着山丫奶奶。收工回家二牛那大块头婆娘一把揪住二牛问他是怎么回事。二牛肚子里吃狗肉,心里有数。脸红紫得象茄子。低着头不做声。他婆娘一巴掌扇来,二牛的鼻子立刻就象杀鸡一样,呼呼地往外流鼻血。</p><p class="ql-block"> 大队又开群众大会了。山丫奶奶被五花大绑着低着头站在台子上,头发凌乱的遮盖在苍白的脸上。她脖子上挂着一双烂草鞋,胸前还有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破鞋,坏分子。”</p><p class="ql-block"> 会场上有千把人,全大队的人都来了。千把双目光犹如一道道利刃,直刺山丫奶奶。独眼龙也在会场下面,那一只已经失去了眼珠子的眼眶里不时地往外流眼泪水,他不时地用手背抹一把。跟前放着背篓,背篓里站着来根,来根扭动着头到处看,嘴巴瘪着,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终于,他看见了不远处那台子上站着的妈妈了,他张开一双小手,口齿不清地呀呀喊着:“妈妈——妈妈——。”山丫奶奶也看见了儿子,这时她胸前已经被乳汁沁湿了一大片,她心里有些慌乱,知道儿子是饿了,想吃奶了。她扭动着身子拼命挣扎着,两边的民兵把她的双膀子紧紧地抓着不让她动。一个从公社下来的干部大声吼着:“老实点,今天你要是不把你所做过的坏事老老实实地当众坦白过清清楚楚就有你受的。”那公社干部举手带头高呼了一阵口号,接下来就要山丫奶奶交代问题。</p><p class="ql-block"> 山丫奶奶突然发了疯似的的高声大喊大叫起来:“我是破鞋,我是婊子,我该死,我是反革命,我是土匪婆。你们把我枪毙了吧,求求你们了。老天爷呀——你们让我死了吧——!”</p><p class="ql-block"> 山丫奶奶终于昏倒在台子上,裤裆也一片湿漉漉的。</p><p class="ql-block"> 散会后,独眼龙背上背着来根,一只手搀扶着自己的婆娘,一步一步地往山里走。晚上两口子拥抱着哭了整整一晚。一个星期后,独眼龙进林子里去了,可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山丫奶奶背着来根找了整整一夜也没有找到,直到第二天早上寻找到一棵大松树下才看见独眼龙用一根葛麻藤挂在树杈上上吊自尽了。山丫奶奶哭喊着——好人呐,你容得下我偷人,容得下我跟别的男人睡觉,可你就怎么看不得我被人侮辱啊我的好人呐——!</p><p class="ql-block"> 山丫奶奶一下子老了,三十岁都还不到头上就有了好多的白头发。</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零年春天,大队又开群众大会了。但这也是最后一次。大队已经不叫大队了,改名叫村,公社也改名叫乡了。山田土地也都分到了户。这次群众大会是给几个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经常站台子批斗的地主、右派以及坏分子们平反的。山丫奶奶手里拿着一张平反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抬头久久地仰望着蓝天,手里那张平反书被一阵风吹来,一下子飘到了空中,忽忽悠悠,越飘越远,越飘越远……</p><p class="ql-block"> 来根已经长成一个粗壮结实的大汉子了,每天就和他妈妈两人在自家的田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就在平平静静中悄悄地流逝着。一天来根跟妈妈说:“妈,我想出去打工,想到外面走走。我们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住在这大山老林里呀,我也二十四五了,可是我还是单身一个,我想出去打工找点钱搬迁到山下去住,那样就不愁找不到老婆了。”他娘也就点了点头说:“去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钱不钱倒是小事,关键是给我找个媳妇来。”一九八七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来根告别了他妈妈踏上了去南方的路。第三年来根没有辜负妈妈的期望,过年的时候带回来了一个河南妹子,还有一个已经长成半岁了的小姑娘,这小姑娘就是山丫!山丫的奶奶高兴得不得了,把那挂在床头的小背篓拿下来洗刷干净,把小山丫放进背篓里,又象当年背来根那样,背着山丫轻轻地摇晃。春节过去了,来根和那河南妹子又要去广东了,山丫就留在了奶奶身边。也许上天是个瞎子,要不就是有意跟山丫奶奶作对,来根回工厂后不到半年,一天车间里那堆得高高的包装箱突然倒塌了下来,当场就把来根给咂死了,还有两个工友只是不同程度的受了点轻伤。工厂赔偿了来根十多万块钱,那河南妹子拿着那钱跑了,了无音讯。来根一个大活人出去,回来却只是一个骨灰盒。山丫奶奶欲哭无泪,她把来根的骨灰盒埋葬在独眼龙坟墓的对面。晚上她拿起一根绳子挂在床架上,打了一个结,做成一个活套,把头就要往那活套里伸,这时睡在床上的山丫舞动着一双小手哇哇地大哭起来,她好像知道奶奶要抛下她似的,越哭越凶,越哭越厉害。山丫奶奶一把放开绳子,把山丫紧紧地抱在怀里。</p><p class="ql-block"> “老天爷呀——你对我不公平啊——!”</p><p class="ql-block"> 漆黑的夜里传出一声声凄凉无助的哭声,树林里那猫头鹰也在一声接一声地哀鸣。</p><p class="ql-block"> 以前山丫奶奶很信迷信,逢年过节都要虔诚的给那些祖宗啊神鬼烧香纸,恭恭敬敬地磕头作揖。可是现在她已经不相信了,她把堂屋里那神龛劈来当柴火烧了,还把那用来烧香纸的烟灰炉丢进了尿桶里。</p><p class="ql-block"> 山丫成了奶奶唯一的一根精神支柱,眼光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山丫。山丫奶奶喂得有一头百多斤的大肥猪,地里还载得有十几担红薯,挖红薯的时候背上背着山丫,肩上还挑着一担红薯。山丫正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小嘴巴一刻也不停,咿咿呀呀地喊。山丫奶奶也就一句接一句的应和。孤寂的大山里不时飘起一阵一老一幼的笑语。</p><p class="ql-block"> 山里的树叶儿也不知道黄了又绿了多少遍,太阳也不知道升起又落下去多少回。大山啊,在唱着一首寂寞而又苦涩的歌。那歌声随着山里的风中一起一落,远了又近了,近了又远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今的山丫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长得亭亭玉立,秀秀气气,犹如一朵山野的映山红。而奶奶却更加苍老了,那头上已经看不见一根黑发了,两脸布满了皱纹,就好像是被风干了的橘子皮,再也找不到半点年轻时候的灵气,留下的只是满脸的沧桑。</p><p class="ql-block"> 那年山丫硬是被奶奶给赶出了大山到广东打了三年工,那次她跟随那个远房姑妈来到广东后就进了一家电子厂,想不到的是在工厂里她很意外的见到了她的同班同学王嘉义,王嘉义比她早来了半年,两个人很快就处了恋爱朋友。王嘉义的家是山下镇上的,他们家还开了家小超市,本来王嘉义的父母是不想要他出来打工的,要他帮忙照看生意,可是他不肯,宁愿出来闯荡。山丫和王嘉义两人除了每年回家过一次年就一直在外面打工。只是最近一两年以来,山丫奶奶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了,做什么都是丢三落四的,耳朵也有点背了。山丫还经常听人家说起某某老人也是一个人守候在家,死了烂在了床上才被人发现。有的甚至直到成了一堆白骨了才被人发现。山丫担心死了。她不出去打工了,她不敢离开奶奶。就和王嘉义商量着赶紧把婚事办了,把奶奶接到山下去。那一天王嘉义的爸爸妈妈和嘉义来看望老人,嘉义倒是经常来,嘴巴也甜,一来就奶奶,奶奶的喊。嘉义他爸爸和妈妈却是第一次。老人以前经常到镇上赶场还在他们家超市买过东西,认得他们,见他们来了就连忙招呼,喊他们做老板,王嘉义的爸爸和妈妈看见老人还住在这样的环境里,两个人的眼睛都湿润了,赶忙搀扶老人坐下,嘉义的爸爸说:“大妈,我们是一家人了,您老人家就不要那样喊我们,从今以后您老就是我们家的老人了。”</p><p class="ql-block"> 老人家望着屋外那树林上空的蓝天,许久许久才说:“托你们家的福,我家山丫有着落了,我放心了。只是我家穷,没有什么陪嫁的,连累你们了。”</p><p class="ql-block"> 嘉义的妈妈说:“大妈,有了,什么都有了,家里的嫁妆都制好了,都是山丫和嘉义两人打工的钱制的,他们两个都是好孩子,不乱花钱,我们家开店做生意的钱就给他们存着,都是他们的。您老人家就安安心心地来跟他们享几年福。现在只是请您老人家给他们两看个好日子,把喜酒办了。”</p><p class="ql-block"> “那就定在今年五一。”山丫奶奶高兴的看好了日子。</p><p class="ql-block"> 五一节很快就到了,来吃酒的客人都走了,只剩下七八个嘉义家那边来接亲的亲戚和朋友。这个晚上山丫陪着奶奶说了一夜的话。奶奶也答应第二天和他们一起走。第二天天刚亮嘉义的几个朋友噼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嘉义把山丫从木房子里背了出来,走到了外面的路口,回头看了看,见山丫奶奶并没有跟着来,就对山丫说:“奶奶没有跟着来。”</p><p class="ql-block"> 山丫从嘉义背上下到地上,两人又回到木房子里,只见奶奶傻呆呆地坐在堂屋里的板凳上,嘉义和山丫两人就噗通一声跪在奶奶跟前哽咽着哀求道:“奶奶啊,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怎么走得了啊。”</p><p class="ql-block"> 山丫奶奶呐呐地说;“你们走吧,我不能走,我也走了山丫就没有地方回娘家的门了。等三天后山丫来回门我就跟你们一起走。”</p><p class="ql-block"> 山丫和嘉义见奶奶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勉强老人了,山丫抽泣着出了门。</p><p class="ql-block"> 天色已经大亮了,山丫奶奶颤颤巍巍地来到来根和独眼龙的坟墓前,喃喃着:“儿子呢,山丫已经长大成人了,她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了。你可以放心了。老头子哎,我对不起你啊,儿子我没有照顾好。其实我早就应该要跟你们来了,可怜山丫那时还没有成人啊,我不忍心呀。现在我放心了,我彻底放心了。”</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个晚上,老人和她那唯一的木房子被一把大火化作了一片灰烬。</p><p class="ql-block">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