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词为镜，照彻眉间心上影

雪馨

独倚栏杆云幕锁，半弯月，眉边堕。想前事，寻思如影过。一季雪，梅开些。一季雨，山青些。

减字流光风下坐，竹在右，心相左。再回首，依然无几个。零落了，人知么？憔悴了，人知么？

——酷相思•吊影

　　夜色漫过栏杆时，半弯月正往眉梢坠。往事像风里的影子，掠过梅落的雪、润过山青的雨，在流光里减了又减。竹影在右，心事却偏向左。回头望，人潮早散成星子，谁会看见那零落的痕迹？谁又懂这眉间心上，悄悄爬上的憔悴。

　　

写下这阕《酷相思》时，正是暮春的一个傍晚。凭栏而立，看云絮漫过天际，将最后一点霞光也掩了去，忽然就想提笔写下些什么。这“吊影”二字，原是触景生情所得——栏杆投下的影子斜斜曳在地上，竟像极了此刻心里的滋味，孤孤单单，却又牵着些剪不断的念想。

“独倚栏杆云幕锁”，实在是当时情景的实录。那日确是独自凭栏，看浓云如幕，将天空锁得密不透风。“独倚”二字，不是刻意说孤独，只是想记下那份独处时的心境——人在独处时，心事最容易漫出来，像春潮漫过堤岸，挡也挡不住。而“云幕锁”，既是写天色，也是写心绪：那时心里像蒙着层云，有些闷，有些沉，连呼吸都带着点滞涩。

“半弯月，眉边堕”，倒是添了几分巧思。那日的月亮并非满月，只是细细一弯，刚爬上檐角时，真像谁蹙着的眉尖，轻轻巧巧地悬在那里。可转眼之间，又像不胜重负似的，往天边坠去。这月亮的起落，多像那些匆匆来去的往事啊——明明记得真切，想抓时，却只剩些模糊的影子。

“想前事，寻思如影过”，这便是由月引发的感慨了。人到了一定年纪，总爱回头看。那些前尘往事，想起来时轻飘飘的，像影子掠过地面，没声响，没痕迹，却真真确确存在过。你说它是实的，抓不住；说它是虚的，偏又在心里刻了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大约就是“如影过”了。

“一季雪，梅开些。一季雨，山青些”，想借四季流转，说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念想。我总觉得，往事是分季节的。有那么一段记忆，像寒冬落雪，冷冽里带着清寂，可雪地里偏偏有梅，开得星星点点，透着点倔强的暖——那是年轻时的执着，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热烈，哪怕结局是寒彻骨，想起时仍有暗香浮动。

“一季雨，山青些”，更像后来的日子。春雨绵绵时，看远山被洗得透亮，青得逼眼，心里也跟着敞亮些。那些曾经觉得跨不过的坎，经过时光的浸润，竟也像雨后青山，慢慢舒展了轮廓。“开些”“青些”，两个“些”字，提示了往事不必说得太满。留一点余地，留一点念想，反倒更有余味。就像梅花不必开得轰轰烈烈，星星点点便够动人；青山不必浓得化不开，浅浅一抹青，已是入画的景致。

“减字流光风下坐”，是对着窗前的竹影写的。那日风穿竹林，竹叶簌簌响，倒像在数着日子过。“流光”本是无形的，可看着竹叶被风推着晃，竟觉得时光是可以“减”的——减去一天，减去一月，减去那些不必记挂的琐碎，最后剩下的，才是该放在心里的。“风下坐”三字，是想写一种坦然：任风过，任流光减，我自静坐，看这一切发生，不追，不赶。

“竹在右，心相左”，这里藏着点自己的小纠结。窗前的竹确是在右手边，风过处，叶叶相碰，热闹得很。可心里的念头，却偏偏往相反的方向去——明明看着眼前的生机，偏想起旧时的落寞；明明告诉自己该往前看，偏又忍不住回头望。这“心相左”，不是刻意要跟自己为难，只是人的心啊，从来由不得理智使唤。就像竹影明明在右，月光偏要往左边落，由不得人安排。

“再回首，依然无几个”，是从竹影里看出的通透。回头望去，走过的路上，能真正记挂的人，能实实在在留在身边的，其实没几个。年轻时总以为，人生是一场热闹的相聚，到后来才懂，原来更多时候是别离。那些曾经并肩走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那些曾经以为会记一辈子的事，想着想着就淡了。“依然无几个”，说的是人事，也是心境——看透了聚散，反倒多了份从容，不再强求谁能陪谁到最后。

“零落了，人知么？憔悴了，人知么？”，写的时候其实落了泪。那日看着竹影在风里晃，忽然就觉得自己像株被风吹久了的植物，叶尖卷了，花瓣落了，可这些细微的变化，又有谁会在意呢？“零落”是说时光带不走的——眼角的细纹，鬓边的白发，还有那些被磨平的棱角；“憔悴”是说心里的——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那些独自扛过的难，那些夜深人静时的辗转。

可这两个“人知么”，并非真的要问谁。活到如今，早明白“知不知”其实没那么重要了。说出来，不过是想对着晚风诉诉，对着月光说说，像对着老朋友唠叨几句家常。毕竟，有些滋味，只能自己尝；有些心事，只能自己懂。

这阕词说到底不过是寻常人的寻常心绪。谁没有过独倚栏杆的时刻？谁没有过回望往事的瞬间？我只是把那些藏在眉尖、压在心底的滋味，借着云、月、雪、梅、风、竹说了出来。若是有人读时，能想起自己的某段时光，某份心境，那这阕词便不算白写了。

其实写诗填词，于我而言，从来不是为了故作高深。不过是心里有话，想找个去处安放。就像这“吊影”，吊的既是栏杆的影，也是心里的影。影子或许会随日光偏移，随月色消散，但那些藏在影子里的念想，只要写下来，总能留些痕迹。待到日后再读，或许会笑当时的痴傻，或许会叹那时的执着，但终究是对自己有了个交代——原来我曾这样活过，这样想过，这样爱过、念过、感慨过。

这大约就是文字的意义吧：让那些转瞬即逝的心境，在时光里，留下一点不褪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