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墨痕

杜黎

散文《岁月的墨痕》

题记

——给那些被时光揉皱又展平的纸页

赤峰的风裹着沙砾，总在深秋叩响窗棂。此刻摩挲着泛黄稿纸，恍惚看见父亲褪色的军装悬在老树枝头，母亲纳鞋底的锥针正挑着月光，五兄姊的乳名在煤油灯下泛着《毛泽东选集》纸页的淡黄。六十年前临帖的少年不会想到，这些散落在时光褶皱里的字句，竟在暮年结成缀满补丁的布匹，每一道裂痕都蜿蜒着克什克腾朱砂般灼热的血脉。

祖辈的地主成分是命运烙下的胎记。土改时剩下的半亩薄田里，长出父亲从军路上长征中的草鞋。他褪下长衫穿上军装的口袋里揣着半袋炒黄豆，那是给参加解放海南岛战役连队带的唯一干粮。我们五个孩子的名字，是《论联合政府》的页码在油灯下洇出的墨痕。大哥入党那夜，他把党章缝进粗布上衣，针脚里藏着一九四九年的雪；二哥工作时用红领巾裹住流血的伤口，绷带里浸着乌兰布统的草腥味。

文革的风沙掩埋过太多故事，批斗会上父亲军帽的红星被踩进泥里，母亲趁夜把歙砚埋进灶膛，却用烧焦的狼毫教我们在破炕席上描红：“横像扁担挑日月，竖似青松不弯腰”。最冷的是六六年除夕，全家蜷在牛棚分食半碗腊八粥，大哥用冻僵的手指在墙上写下《江山如此多娇》，冰裂纹里渗出黑里河的片片星光。

玉龙沙湖的沙粒钻进每道年轮，父亲平反那年的雪特别白，1986年霜降，他重新戴上刻着“三星一横”的铜肩章，在复职文件上按手印时，印泥染红了袖口的弹孔。离休后的清晨，他总去早市买赤峰对夹，面皮酥脆处露出棉絮，像及了他补丁摞补丁的军衣。1993年惊蛰，他倒在复职后的第五个春天，灵堂里九盏酥油灯舔舐着《毛泽东选集》，焦痕圈住“为人民服务”五个金字。

我总在他的办公室旁拾到他的铜烟嘴，莲花座里嵌着克什克腾的朱砂。孙辈们用3D打印复原军功章时，激光切割的火花惊醒了沉睡的勋章——那个把《矛盾论》抄在烟盒背面的父亲，那个临终还在哼唱《革命人永远都年轻》的老人，正从泛黄的作业本里走来。那些年我藏在炕洞写诗的粗糙稿纸，此刻与国画的墨色重叠，竟显影出父亲用枪茧摩挲出的“人民”二字。

家谱里该有棵歪脖子树，那是排行老五的我，在晨光中用草绳捆住书包去拾荒的童年。没有纸笔的年月，我在晒谷场用树枝写诗，把《实践论》的空白处抄满《声律启蒙》。孩子们不知道，书页间夹着的干骆驼刺，原是替人写家书换来的报酬；他们扫描的每张泛黄纸片，都沾着浑善达克沙地的碱味。

此刻抚摸砚台裂痕，忽然懂得真正的金石不在印钮，在祖父扁担磨出的老茧里，在父亲被造反派撕碎又一片片拼回的功劳簿里。若这些文字能如门环铜绿，在某个月夜叩响同龄人的锈蚀记忆，或是像赤峰对夹的面皮包裹棉絮般，裹住所有不期而遇的冷暖——便是最好的归宿。

癸卯年白露文广写于赤峰三平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