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河与桥的印记

清淡若水

故乡张村，是两条河、几座桥、一条路刻在我骨子里的印记。邓州人都识得湍河这位母亲，她宽厚的臂膀拥揽南北；而真正流进我血脉的，却是她纤细的支流——爬鱼河。

爬鱼河瘦，却横亘在日子里。村北那座石板桥是村里最忙活的道，几块青石板歪歪斜斜地搭着，水浅时容两人并肩。赶集的挎篮与下地的扛锄在此侧身相让，笑语便落在石板上。我的少年岁月在此磨亮——初中三年，书包在光滑石面蹭过多少回？夏日石板滚烫，烙着脚板；雨后青苔湿滑，步步惊心。石缝被磨得溜光，连草都无处扎根。

往东二三里，另一座稍高的石板桥连着冠杨路，那是一条钻鞋缝的沙土路。桥的凶险全在下桥处那个Z字形急弯。走上去心便悬起，大人总要吆喝一声：“慢着！”麦收时架子车排队过弯，农夫青筋暴起地拽绳，“搭把手！”的喊声惊飞麻雀。谁也不曾想，这转弯竟成了永久的疤。2009年秋收时，暮色中一辆满载的大三轮栽进河里，一家人的性命瞬间被吞没。消息传来，东桥拉起绳索，冠杨路上的风都沉甸甸地渗着哀伤。

2011年，东边出事处水泥大桥拔地而起，桥墩深扎河床，宽阔桥面取代了夺命险弯，冠杨路随之拓宽。不久，北边石桥也借邓习公路的东风化为新桥。两座桥隔河相望，车流卷起尘土，带来踏实的便利气息——踩石过河的小心翼翼，终成旧梦。

249省道，是故乡的另一道深刻印记。它贯穿豫陕，儿时坑洼，后来所谓新路也从未真正新过，补丁叠着补丁，如一块用旧的粗布。南来北往的大挂车爱在镇边僻静处停歇。司机们下来活动腿脚，抽着烟，或靠着车头闲聊，外乡口音在尘土里飘着。我们这群孩子，目光总被车身上陌生的地名钩住。

这条路，也深深烙着我三十五岁的倔强。那年学车，我骑着二姨的电动车在249省道上往返县城整整三个月。拂晓出发，风卷扬尘扑打面颊，坑洼颠簸震得手臂发麻；傍晚归途，车身与我一同蒙尘，只余意志随车轮滚动。它以粗糙的脊背，沉默见证一个中年人如何咬紧牙关，一次次碾过生活的沟坎。

然而打补丁的岁月底色愈发清晰，北桥下孩子扑腾的水花，东桥旁麦收时架子车的长龙与号子，省道上停靠的钢铁巨兽和那些飘来的外乡口音，连同我电车上的颠簸坚持——懵懂好奇与成年倔强，共同刻进故乡路的肌理。

如今，爬鱼河水依然流，249省道车流如旧，冠杨路早非沙土模样。站在东桥，看对岸芝麻秆风中摇曳，芝麻蒴哗哗如低语；站在北桥，邓习公路的格桑花沿路铺展，粉紫白黄似斑斓绸带。省道旁，大挂车依旧停歇，司机们下来伸展的身影，恍如昨日。只是不知，是否还有人如我当年，以两个轮子丈量自己的坚持？

湍河这位母亲脾性实在复杂。长辈提起，敬畏交织：“养人，也收人。”记忆里，主河道吞没过贪凉的少年，爬鱼河亦藏猝不及防的痛。天刚麻亮，河滩就攒动起人影。乡邻们担桶汲水，扁担吱呀，清冽河水滋养焦渴秧苗；有人背沉重药桶俯身装水，涟漪圈圈荡开，药水将洒向油绿叶面。河流是张村人的血脉，它的馈赠被实实在在地挑在肩头，融入每一寸渴盼丰收的厚土。

镇上炊烟缠绕不分回汉，戴白帽回民大爷隔田埂扬手“吃了没？”，回民婶子刚拔的萝卜还沾着泥，顺手就塞进邻家竹篮。油锅滋啦响，馓子香混着炒青椒的味儿，在回汉院子间来回飘荡。

邓习公路早已成乡村画廊穿镇而过。初春油菜花海灼目金黄；继而格桑登场，彩带蜿蜒从春舞到秋。城里的车一辆接一辆地来，人们举着手机拍照。于我，这路仍是母亲牵我赶集的泥泞小道——她摘下的那朵油菜花，金黄的重量，仿佛从未在掌心消散。

张村的日子随庄稼和花草转动。春分后油菜金黄漫过田埂河岸；花谢格桑开，烟田铺开浓绿；五月麦浪翻涌，机声轰鸣；秋日最是丰饶——土里花生鼓胀，玉米红缨高举，高粱穗似烈焰燃烧，芝麻秆笔直立着，芝麻蒴风中哗啦啦如数收成。连河水倒影都沉甸甸泛着金与赤。

不管何时何地，乡愁总猝然袭来，路旁摇曳的格桑似故人；并立双桥瞬间勾连起爬鱼河从夺命弯道到坦途大桥的沧桑；大挂车引擎声里恍惚杂着外乡口音；冠杨路三字入耳，脚底似又触到沙砾钻缝的微痒。而249省道的一个颠簸，或一阵熟悉扬尘，都让身体瞬间绷紧——仿佛那电车把手仍攥在汗湿掌心，提醒着那段笨拙却倔强的中年旅程。

原来有些东西早已刻进骨髓。湍河的温柔与威严，爬鱼河里扑腾的童年，那些桥与路承载的脚印与时光，249省道补丁里的实在，邓习公路上开不败的花。这里的每寸土地都在低语：回来吧，这里永远是你的根。

是啊，张村，生我养我的地方，这辈子魂牵梦萦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