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何老二之死

徐徐而来

<p class="ql-block">何老二死了,这一消息在新英格兰的 S 城华人圈子里不胫而走。何老二貌不惊人,为人低调,认识他的人却不少。他曾经呆过好几个华人教堂, 虽说只是一般的会众,却也接触过不少的华人。</p><p class="ql-block">我也是在华人教会里认识何老二的。那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时候。我因在 S 城找到了工作,搬到这儿生活。安顿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一个华人基督教会。很多移民来美以后,基督教已经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离我家车程仅十分钟车程的地方就有一个华人教堂叫 S 城华人圣经教会。我第一次参加该教会的礼拜就受到教会的曾牧师和各位长老的欢迎。听说我是南京人, 曾牧师立即将南京老乡何老二介绍给我们。</p><p class="ql-block">何老二大名叫何毕。当年是三十五六岁光景。中等身材,体形敦实,肤色黝黑,嘴唇厚厚,话语不多,待人客气,满脸堆笑,身上穿着好像是国内带来的过了时的服装。像是那种十分憨厚的老实八脚的男人。在以后的若干年中,我们经常在教堂里见面,偶尔也坐在一起听牧师讲经。虽然他话不多,时间长了对他的身世也略知一二了。</p> <p class="ql-block">何老二有个很有出息的哥哥,姑且称其为何老大吧。这位何老大是七七年的应届高中毕业生,赶上了好时候,高中一毕业就考上了南京的一个名牌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去北京读了研究生,然后在八十年代末就来到了美国在波土顿工作。何老二与哥哥大相径庭,从小学习差,初中毕业后只进了中专,后来在南京的一家工厂里工作。虽然也结婚成了家,后因夫妻不睦,离了婚,一直形单影只。何老大在美国站住脚跟后,为父母办了绿卡,老两口高高兴兴地来到了波士顿生活。时间长了,老两口放心不下一个人在国内生活的二儿子,就让大儿子想办法把二儿子也办到美国来。办兄弟姐妹属于亲属移民中耗时最长的,需排队十几年还多。为此父母亲下了决心申请加入美国籍,几年后以美国公民的身份为二儿子申请了绿卡。何老二来了美国后,英语不通,无专业特长,又不願意住在哥嫂家中,就来到房租略为便宜的 S 城,在一家华人超市打工谋生。</p><p class="ql-block">在 S 城华人圣经教会中,有来自中国大陆,来自港澳台湾的华人,也有来自新马泰和其他东南亚国家的华人。我们当时有一个团契,叫提摩太小组。绝大多数成员都是来自中国大陆。从小受的无神论的教育,我们这批人都是没有受洗的“慕道友”。除了周末做礼拜之外,每周五的晚上我们都会参加团契小组的活动。在小组活动时我们畅所欲言,谈自己对基督教的看法与理解。教会的牧师和同工们则对我们循循善诱,耐心开导。两年下来,绝大部分慕道友都先后受洗成了基督徒,但是何老二仍然没有决志信主的意思。作为同乡的我常常劝他,他总是笑笑说:“我还没有想好!” 有的教友私下告诉我说,何老二已参加过数届慕道友团契了,每次他总是团契中那少数不愿意受洗的人之一。</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们小组的朋友在一起到一个饭馆聚餐欢送一个要去美国西部工作的朋友,很少参加聚餐的何老二也破例地参加了。大家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何老二照例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等到大家吃到酒足饭饱时,就把服务生叫过来结账。Pay Dutch 是我们大家约定俗成的方式。在平分账单时,却没有见到何老二。可能是上洗手间了。“他挣得少,就别让他分摊了。”有一位朋友建议,大家也都没有异议。付了账单后,只见何老二慢吞吞地回到餐桌。提摩太组组长告诉他,我们已付完账了。他的脸一红,噢了一声,用手下意识地伸进装有钱包的口袋,但是好像钱包十分沉重掏不动似的。组长见状说:“这次我们都已算完账了,你就免了!” 话音刚落,他就顺水推舟地把手缩了回来。此后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反正也没人计较。</p><p class="ql-block">渐渐地何老二来我们教会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后来干脆就见不到他了。一晃就过去了好几年,一次在 Stop & Shop 超市的门口遇见了他。他还是那样,笑眯眯的,十分客气。还是沉默寡言。问几句才说一句。只知他不再在华人超市上班了,好像在给一家华人运输公司开货车。我说:“那你鸟枪换炮了,待遇要好多了吧!” 他说:“马马虎虎吧!”虽然他依然穿着还是国内带来的有点不太合时的服装,他那低调的脸庞上好像还是多了一分自信。我问他:“是不是去了别的教会了吧?” 他说:“去过两三个别的华人教会。” “那肯定受洗了吧?”我问道。“没有。”他一面回答,一面用手指头比划着数钱的样子, “钱吃紧,交不起奉献哪!” 哦,一语道破了他迟迟不受洗的原因。我笑着说:“那你就当一辈子慕道友吗?” 他微笑不语。“可别当不慕道的慕道友喔!”我半开玩笑地说,但又觉语失,立即改口说:“教会的曾牧师和会众们都挺想你的,有时间过来看看吧!” “会的,会的!”他连声答应。</p> <p class="ql-block">没想到过几天何老二果然又来华人圣经教堂了。他依然少言寡语,老相识们纷纷与他握手欢迎,他也只是笑眯眯地对答。等到了堂内坐定,才发觉他边上多了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子。两人虽然坐在一起,但是中间颇有些距离,仿佛隔了一堵无形的墙。那位女子衣着鲜艳款色时髦,与何老二的过时的灰色调衣服似乎有点儿格格不入。两人中间似乎不仅有一堵空间的墙,还有着一堵年代的隔墙。我们教堂有一个惯例,开场讲经前,曾牧师都会让新朋友站起来自我介绍一下。曾牧师先表示欢迎何老二回到教会,又亲切地询问坐在边上的新朋友是你带来的吧?何老二照例是不多说话的,只说了个“是”就没有下文了。到是这位女子大大方方站立起来自我介绍道:“我叫琳达, 四川人,是他的妻子!” 哇,何老二闷声不响地结婚了!曾牧师代表大伙热烈欢迎琳达, 也向这对新人表示祝贺。</p><p class="ql-block">以后的两三年里,何老二与他的妻子隔三差五地就会来教会做一次礼拜。听讲道时,两个人依然坐在一起,不过依然好像隔着空间和时间上的墙。曾牧师多次动员他们两位参加慕道友的查经小组活动,均被婉言谢绝了。有一次我在教堂前的停车场,看到何老二到达后,将车开到停车场的一个较远的角落,坐在车里並不下车。过了几分钟后琳达开车过来,挨着停了车,两人才一起下车並一起走进教堂。一个念头从我脑中闪过,难道他们俩不住在一起?后来逐渐地我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两人是假结婚。琳达在国内是有丈夫有孩子的。好像是属于来美旅游后逾期不归的无身份者,为了获得美国绿卡而与何老二达成了假结婚的秘密协议。甚至连琳达支付了何老二多少钱,都有人打听出来了。我一贯不喜欢“八卦”,所以很迟才听到这些。不过无风不起浪,这些传闻似乎证实了我前些日子在停车场闪过的想法。</p><p class="ql-block">在美国的移民中假结婚的情况並不少见。对于很多没有身份者而言,这是获得美国正式身份的一条捷径,但是一旦被查出是假结婚,该移民是会被驱逐出境的。而与移民假结婚的公民一旦被查实,也是可以被判可长达五年的监禁或高达二十五万美金的罚金的。绝大多数假结婚的会在拿到绿卡后会继续维持一段关系,直到三年后绿卡持有者申请到美国公民之后,身份才算真正有了保障。据说移民局对于这类绿卡持有者申请公民时的面试还是很严格的,夫妻双方会被分开面试,会被问及很多细节。更有甚者,有时还会作进一步调查,必要时还会约谈周围的人。这大概是为什么搞假结婚的人仍然需要在大庭广众同出同进的原因。</p><p class="ql-block">三年后感恩节的前夜,天上下着小雪。教友们冒雪来到教会举行一年一度的感恩聚餐。每个家庭带来了自己的拿手好菜。长长的餐桌上琳瑯满目,有冷盆有热菜,有中式佳品,也有西式菜肴。在排队盛菜时,我正好排在琳达的后面。平时不怎么与我交谈的琳达,今天满面春风,主动与我打招呼,並滔滔不绝地说起她在四川的一些往事。因为看惯了她与何老二同出同进,“夫唱妇随”。我就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没看见何先生?没料到那满脸春风,突然变成了一脸冰霜,说了声“不晓得”,就停止了交谈,搞得我一头雾水。此后不久这对夫妻就在教会中销声匿迹了。听说,琳达在感恩节前两周,就拿到了美国国籍。然后立即与何老二办了“离婚”手绪。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已经离开了 S 城,到加利福尼亚去了!何老二呢?还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 S 城。不过有人说,何老二与人假结婚这可不是第一回哪!</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光阴似箭,感恩聚餐后又过了好几个月。我的一位朋友老林是 S 城另一个名为华人活泉教会的成员。他们教会每年春天都要在公园里搞一次野外敬拜,内容很丰富。受老林的邀请,我也前去参加。四月底的 S 城料峭的春风吹在脸上带来的是一丝凉意。虽然大地早已化冻,但草坪上仍然可以看到东一块西一块的小小的积雪,它们顽固地不愿退去。我到公园时,见到一个大凉亭里已经有不少人了。老林老远就迎了上来並就近介绍了他们教会的几位朋友。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这不是何老二吗?我立即上前跟他打招呼!他见了我有一点躲之不及的表情,勉强地走过来与我握手。我说好久未见,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何老二照例满脸堆笑,只说了“你好,你好”就没有其他话了。由于老林还要给我介绍他们教会的黄牧师,我也就无暇再与何老二多说话了。户外敬拜开始了,唱诗班开始领大家唱赞美诗。在凉庭的另一角只见何老二身边站着一个中年女子。这位女子身材高挑,肤色白皙,与何老二完全不是一类人。我问老林:“何毕来你们教会有多久了?” 老林说:“没多久。我也刚认识他。” 老林朝何毕边上那位女士处努了努嘴接着说:“看见那位女士了吗?她叫南茜,新近才从大陆来。来咱教会后不久,与何毕登记结婚了。然后才把何毕也带到了这个教会。” “哇!好神速啊!”我惊叹道。老林诧异我为什么这么说。由于是敬拜活动,不想过多耳语影响大家,我说,说来话长等以后有机会跟你细说吧!等户外敬拜结束,自由活动开始时,我只见何老二与南茜已经匆匆地离开了。“难道这位何老二又故伎重演了?教会是基督的身体,在教会里干着神所不悦的事情可是大忌啊!”这一念头从我脑中掠过。</p> <p class="ql-block">又时隔一年多,来到了 Holiday Season。这是个多雪的冬天。新英格兰的大地上白雪皑皑。行车道上清理得非常干净,但是人行道上却堆满了厚厚的积雪。朋友之间减少了来往。一天,我突然接到朋友老林的电话,他问我:“你听说了吗?何毕死了!” “啊!怎么可能?他还不到五十岁,身体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老林也並不知道很多细节,但是后来这事陆续在 S 城的华人圈里传了开来。很多细节也都被大家知道了。</p><p class="ql-block">那是刚过完感恩节和黑色的星期五之后的星期日中午,南茜突然给华人活泉教会的黄牧师打来电话,让黄牧师到何老二的家中去一次,说有十分紧急的事情。何老二以前从来也不让人去他家,牧师们要去他家探访,总是遭到婉拒。看来今天肯定发生了十分紧急的事。讲道刚结束的黄牧师按照南茜给自己的地址,立即就到了何老二家中。何老二家中十分简陋,连张床都没有,何老二平时睡的是一个铺在地上的床垫,家具都是七拼八凑拣来的旧货。黄牧师进门后,只见何老二仰脸躺在主臥房的地上,早就断了气。黄牧师一看这种情况,严肃地问南茜:“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南茜吞吞吐吐地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看这状态,不像是刚刚死去,你为什么不早报呢?” 南茜一看纸包不住火了,就说:“我不住在这里。本来他说好今天早上开车来接我去教会的。可一直没动静,打他手机也不接。我立即赶过来,开了门进来就看到他躺在这里。” 黄牧师说:“那就报警吧!” 南茜吓得面如土色说:“为什么要报警?” 黄牧师说:“这是非正常死亡,医生不会随便开死亡证明的。不用耽心,由警察来处理吧!说不定还是要做尸体解剖的。”</p><p class="ql-block">警察很快就来到了何老二简陋的家中,同时来的还有尸检人员。在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之后,他们拉走了尸体。尸体解剖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死亡原因是遗传性的肥厚型心肌病造成的心源性猝死。猝死发生在前一天晚上。弄清了死因后,警察变得很友善,没有难为南茜。本来心中惴惴不安的南茜于是很快有了些底气。她开始以死者家属身份料理后事和处理遗物。住在波士顿的何老大和他的父母闻声赶来了。他们三人根本不认识南茜,也不知道何老二的婚事。显然南茜与以前的琳达等人一样只是为了混个美国国籍而已。但是假结婚是犯法的事情,何老大和父母也不便捅破和张扬。只得勉强与南茜合作处理。反正谁也没有指望何老二会有多少值钱的遗产。</p><p class="ql-block">他们一起去了有何老二开有账户的银行。一查才知道一直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的何老二居然在银行里有几十万美金的存款!他的账号没有任何指定继承人。显然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南茜,琳达等人为了拿到绿卡而一次性支付他的美金!南茜虽然对何老二的死没有丝毫的难过,但此时对于何老二的遗产却立即表示出“当仁不让”的态度。作为“夫妻”,她要全盘继承下来。何老大本来想与南茜商量将这几十万分成两份,为何家父母争取到一半的遗产。万万没想到南茜见利眼开,坚决不同意。何老大开始有点儿咽不下这口气,还想与南茜对薄公堂,诉诸法律。但是他的父母来美以后,一直是作为低收入家庭向政府申请养老补助的。这老两口在美国未工作过一天,也未交过一分钱的税,却住着不化钱的老年公寓,每月拿着社会安全津贴,看病还不化钱。若走上法律程序,分到了他们儿子遗产中的一半,有十来万存款,就会立即失去低收入老人的补助,还要购买医疗保险,那就划不来了。于是何家人只得忍气吞声,眼睁睁地看着何毕辛辛苦苦攒的钱财全落入了南茜的口袋。</p><p class="ql-block">有关何老二遗产的消息很快传遍了 S 城的华人圈。许多认识何老二的人,都情不自禁地为何老二叹息。可怜的何老二,这一辈子总是一分钱掰成两瓣化,没买过一件名牌衣服,没睡过一张像样的床,没堂堂正正地下过一次像样的饭馆,没出去旅游过一次,没有在朋友中慷慨过一次,没给教堂捐过一次钱,也没有一次像样的婚姻,省吃俭用攒了不少现金,都是为了什么呢?何毕啊何毕!你这一切作为又是何必呢?</p><p class="ql-block">(1. 本小说纯属虚构;2. 文中卡通式插图为 Chat GPT 创作)</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