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菱》小说

曹静国

美篇号 48314570

　　运河的水汽漫到镇子口时，会先打湿陈家后门那丛芦苇。阿菱蹲在青石板上剖菱角，指尖浸在瓷盆的清水里，看菱角尖上的白霜一点点化在水里，像被太阳晒化的晨露。

"阿菱！送两斤青菱到西头船家去。"娘的声音从灶间飘出来，混着柴火噼啪声。阿菱应着，起身时膝盖在石板上磕出轻响，她低头揉了揉，看见青布裤膝盖处磨出的毛边——那是上个月采菱时跪在菱桶里蹭的。

西头码头泊着艘乌篷船，船帮上晒着渔网，鱼鳔在太阳底下泛着琥珀色。阿菱踮脚把竹篮递上去，船头的后生伸手来接，指尖擦过她的手腕，像被菱角尖轻轻扎了下。她猛地缩回手，看那后生低头从篮里捡菱角，竹编的斗笠檐压得低，露出半截脖颈，汗顺着喉结滑进粗布褂子，洇出深色的痕。

"这菱角嫩。"后生说话时带着水音，像刚喝过运河的水。阿菱嗯了声，转身要走，听见身后水花响，回头见他正把菱角丢进船尾的木盆，阳光从他斗笠的缝隙漏下来，在菱角上洒下细碎的金斑。

回到家时，娘正把红菱倒进竹匾。"刚才那是运河上撑船的小满，"娘用围裙擦着手，"他爷是修船的，住在南闸口的船屋里。"阿菱没接话，蹲回石板上继续剖菱角，刀锋切开菱肉时，她总想起小满接篮子时的手——指节上有层薄茧，指甲缝里嵌着河泥的青黑色。

　　入秋后的运河开始涨水，菱塘里的菱盘长得疯，绿云似的铺满水面。阿菱划着菱桶进塘时，木桨搅起的水花溅在小腿上，凉得她缩了缩脚。菱叶底下藏着水蜘蛛，腿细长，跑在水面上不沾半点水，阿菱盯着看了会儿，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欸乃声，抬头见小满撑着篙子，把船泊在菱塘边。

"我帮你。"他跳上菱桶时，桶身晃得厉害，阿菱伸手去扶，却被他攥住手腕。菱叶上的露水顺着叶尖滴下来，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小满的手比上次更烫，阿菱能数清他虎口处新添的划痕——该是昨天修船时被木刺扎的。

两人并排坐着采菱，菱桶在水面漂得慢悠悠。阿菱教他辨青菱红菱，说青菱要留到霜降，红菱得趁现在吃，不然过两天就要被鸟啄了。小满的手笨，采菱时总被菱角尖勾住袖口，阿菱笑他不如水蜘蛛灵巧，伸手帮他摘，指尖触到他胳膊上的汗，像触到了运河里晒热的水。

"你看那朵菱花。"小满忽然指着水面。一朵白菱花正从菱叶缝里钻出来，花瓣薄得像蝉翼，花心黄得透亮。阿菱伸手去够，身子前倾时菱桶猛地一晃，她惊呼着往后倒，撞进小满怀里。他的褂子上有桐油味，混着阳光晒过的芦苇香，阿菱的脸一下子热起来，像被正午的太阳晒着了。

菱桶在水面打了个转，把那朵菱花晃到了远处。阿菱坐直身子，假装去捡掉落的菱角，指尖却在水里划着圈，看涟漪一圈圈荡开，又被菱叶轻轻拍碎。小满没说话，只是采菱的动作慢了，阿菱瞥见他耳尖红得像熟透的菱角。

　　日头爬到头顶时，菱桶里的青菱红菱堆成了小山。小满划着桶往岸边去，木桨搅起的水里漂着几瓣菱花。阿菱数着水面的波纹，听见他忽然说："我爷说明天要修陈家的船。"她抬头，正撞见他转过来的脸，斗笠檐的阴影落在他眼睫上，像停着只蜻蜓。

第二天清晨，阿菱刚推开后门，就看见小满蹲在船尾刨木板。他脱了褂子，光脊梁在太阳底下泛着亮，汗珠顺着脊梁沟往下流，没入蓝布裤腰。阿菱拎着铜壶去井边打水，井绳咯吱咯吱响，她偷眼看他握刨子的手，指节用力时，手背的青筋像刚浮出水面的小鱼。

"要喝水不？"她把水瓢递过去，他接的时候手滑了下，瓢里的水洒在船板上，溅起细小的泥点。两人都没说话，看着那水迹慢慢渗进木头里，像被船板吸走了。

修船的日子过了五天，阿菱每天都要往后门跑好几趟。有时是送水，有时是拿娘蒸的菱角糕，有时只是蹲在岸边看小满敲钉子，听锤子敲在船板上的声音，笃笃笃，像敲在她心坎上。

第七天傍晚，小满把最后一块补丁钉好。夕阳把运河染成金红色，他蹲在船尾洗工具，水花溅到阿菱的布鞋上。"明天要往无锡去了。"他忽然说，声音比平时低。阿菱嗯了声，看见他手里的铜锉子映着夕阳，亮得晃眼。

　　"这个给你。"小满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用布包着。阿菱接过来，触手是圆的，解开布一看，是个用桃木刻的小菱角，边角被磨得光滑，上面还刻着几道纹路，像真的菱角。

"我爷教我刻的。"他挠挠头，耳尖又红了。阿菱把木菱角攥在手里，感觉那木头带着他的体温，烫烫的。

第二天一早，阿菱跑到码头时，乌篷船已经离了岸。小满站在船头，看见她，挥了挥手。阿菱也挥着手，直到船影钻进晨雾里，看不见了，才低头看手心的木菱角。运河的风吹过来，带着水汽和菱角的清香，她忽然想起昨天傍晚，他蹲在船尾时，夕阳落在他发梢上，像镀了层金。

回到家，阿菱把木菱角放进梳妆盒的底层，上面压着她绣了一半的菱花帕。娘进来收拾竹匾，看见她对着菱角发呆，笑说："这丫头，魂被菱角勾走了。"阿菱没说话，拿起针线，帕子上的菱花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船影。

秋深时，运河上的菱角收完了，岸边的芦苇黄了。阿菱坐在后门的青石板上剖最后一批红菱，听见远处传来欸乃声。她抬起头，看见一艘乌篷船正往码头漂来，船头站着个后生，斗笠檐压得低，露出半截脖颈，像极了她梦里的模样。

手里的菱角忽然滚落在地，顺着青石板滚进水里，漾起一圈圈涟漪。阿菱站起身，攥紧了口袋里的木菱角，感觉那木头在她手心里，温温的，像春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