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美篇号 48314570</span></p> <p class="ql-block"> 界碑是块青灰色的麻石,被澜沧江的水汽浸得发乌,上面刻着的“中国”二字早被雨水冲得模糊。老缅蹲在碑旁卷烟,竹烟管在掌心转得溜溜响,烟丝是自家烤的,混着点晒干的攀枝花,抽起来有股甜腥味。</p><p class="ql-block"> “阿爸,对岸又放铳了。”阿杏把竹篮往地上一搁,篮里的苦荞饼还冒着热气。她赤着脚,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紫黑色的泥——那是江滩特有的黏土,攥在手里能捏出小泥人。</p><p class="ql-block"> 老缅没回头,眼睛望着江面上飘来的木筏。筏子上堆着成捆的橡胶,几个穿笼基的缅甸人正用竹篙往岸边撑,竹篙没入水中的地方,搅起一串银亮的小鱼。这是边境线上最寻常的景象,就像江雾每天清晨都会漫过界碑,把两国的竹林缠成一团。</p><p class="ql-block"> 阿杏的竹楼就架在界碑往后三十步的坡上,底下垫着的龙竹柱被虫蛀出好些洞,风一吹就吱呀响。她踩着竹梯往下走时,总得先跺跺脚,惊飞那些在楼梯缝里做窝的燕子。楼角挂着串风干的柚子皮,是去年傣历新年时,对岸的玉罕送的,到现在还带着清苦的香气。</p><p class="ql-block"> 这天阿杏去江里挑水,木桶刚碰到水面,就看见上游漂来个东西。起初以为是断木,直到那东西撞在礁石上翻了个身,她才看清是个男人,背着的帆布包在水里鼓成个球。她扔下木桶,扯着岸边的野葡萄藤往下溜,藤条勒得手心火辣辣地疼。</p><p class="ql-block"> 男人是被江水泡胀的,嘴唇紫得像山茄子。阿杏摸他鼻子时,指尖沾到点温热的血,混着江水的腥味。她咬着牙把人往岸上拖,帆布鞋陷在泥里,每拔一次都像要把脚拽下来。直到看见男人脖子上挂着的铜锁,她忽然松了劲——那锁的样式,跟镇上供销社卖的一模一样,只是锁孔里卡着半片竹叶。</p><p class="ql-block"> 把人弄回竹楼时,日头已经偏西。阿杏用竹篾片撬开他的嘴,灌了半碗姜汤。男人喉咙里呼噜响,忽然猛地咳嗽起来,喷了她一脸带着铁锈味的水。她没躲,就着屋檐漏下的天光,看见他眉骨上有道疤,像被什么东西啃过。</p><p class="ql-block"> “是野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他指着自己的疤,“去年在老林里,被那畜生掀了一跟头。”</p> <p class="ql-block"> 阿杏正往火塘里添柴,火星溅到她手背上,她缩了缩手:“我叫阿杏。你从哪儿来?”</p><p class="ql-block"> “北边。”男人往火塘边凑了凑,帆布包被烤出些白雾,“来收山货。”他说着解开包,倒出些当归和黄连,还有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几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火光里闪着彩。</p><p class="ql-block"> 阿杏的眼睛亮了亮。她上次吃糖还是前年,镇上的货郎来换茶叶,用一颗橘子糖换了她采的半篓金银花。男人看出她的心思,剥开颗糖递过来:“橘子味的。”</p><p class="ql-block"> 糖在舌尖化开时,阿杏忽然听见江对岸传来歌声,是玉罕在唱《凤尾竹》。她往窗外看,夕阳把江面染成了蜜色,对岸的竹楼升起炊烟,跟这边的混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家的。</p><p class="ql-block"> 男人在竹楼住了三天。白天帮阿杏修补漏雨的屋顶,手指被竹片划出血,就往伤口上撒把灶灰;晚上坐在火塘边,听老缅讲年轻时跟缅甸人换盐巴的事。老缅说,以前没界碑的时候,江这边的姑娘会划着独木舟,去对岸跟小伙子对歌,天亮了再回来。</p><p class="ql-block"> “现在不行了。”老缅敲着烟锅,火星落在地上,“上个月,二柱子就因为往对岸扔了个烟盒,被边防队的同志教育了半天。”</p><p class="ql-block"> 男人没说话,只是摸着脖子上的铜锁。阿杏发现,他总在夜里对着北边的方向看,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竹墙上,像棵被风吹歪的树。</p><p class="ql-block"> 第四天清晨,阿杏去采野蜂蜜时,在竹楼后的草丛里捡到张纸。纸上画着地图,用红笔圈着几个地名,其中一个就是她家的竹楼。她捏着纸往回跑,竹篮撞在树干上,野蜂蜜洒了一路,黏得她手指都粘在一起。</p> <p class="ql-block"> 回到竹楼时,男人正背着包往外走,老缅堵在门口,手里攥着那把用了三十年的柴刀。火塘里的火灭了,只剩些青烟在竹楼里打旋。</p><p class="ql-block"> “你是缉私队的。”老缅的声音抖着,柴刀在手里晃,“我认得你脖子上的锁,上次来查红豆杉的同志,也挂着这个。”</p><p class="ql-block"> 男人没否认,只是从包里掏出个红本子,封面上印着金色的字。阿杏看不懂,但她看见男人眼里的光,跟上次在镇上看升国旗时,那些穿制服的人一样。</p><p class="ql-block"> “江对岸有人在偷运穿山甲。”男人的声音很轻,“我跟了半个月,就等他们交易。”</p><p class="ql-block"> 阿杏忽然想起,前几天玉罕过江来换茶叶时,背篓里藏着个麻袋,动起来的时候,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她当时问是什么,玉罕红着脸说是山里的竹鼠。</p><p class="ql-block"> 日头爬到竹梢时,男人要走了。阿杏往他包里塞了些烤好的苦荞饼,还有串晒干的酸角,酸得能掉牙。男人接过包,忽然把铜锁解下来,挂在她脖子上:“这锁……你拿着。等我回来。”</p><p class="ql-block"> 他走的时候,江面上的雾还没散。阿杏站在界碑旁,看着他的影子被雾吞掉,手里的铜锁被体温焐得发烫。对岸的竹楼里,玉罕在哭,哭声混着江水流淌的声音,缠在竹枝上。</p><p class="ql-block"> 后来的日子,阿杏每天都会去江边等。她把铜锁擦得锃亮,挂在竹楼的屋檐下,风一吹就叮咚响。有次边防队的巡逻艇经过,艇上的同志朝她挥手:“阿杏,上次那个同志,在勐腊端了个走私窝点!”</p> <p class="ql-block"> 她没听懂勐腊在哪儿,只知道往那个方向,要过九十九道山梁。</p><p class="ql-block"> 深秋的一个傍晚,江面上飘着冷雨。阿杏正往火塘里添柴,忽然听见竹梯响。她跑出去看,男人站在雨里,裤腿上全是泥,眉骨的疤更红了。他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橘子糖,糖纸被雨水泡得发皱。</p><p class="ql-block"> “收网了。”男人咧开嘴笑,露出颗缺了角的牙,“玉罕他哥,还有七个缅甸人,全逮了。”</p><p class="ql-block"> 阿杏没说话,转身往火塘里加了块松木。松木烧起来有股清香,混着男人身上的雨水味,在竹楼里慢慢散开。对岸的竹楼没亮灯,玉罕大概是被接走了,听说要去县里的学习班。</p><p class="ql-block"> 夜里,男人从包里掏出张报纸,指着上面的照片给她看。照片里是片老林,几个穿制服的人围着堆红豆杉,其中一个就是他,只是脸被树枝挡了大半。“这些树,得长五十年才能成材。”他摸着报纸,像在摸什么宝贝。</p><p class="ql-block"> 阿杏忽然想起老缅说过,红豆杉的果子是甜的,像葡萄,只是吃多了会晕。她往男人碗里添了勺鸡汤:“明天我带你去采蜂蜜,山坳里那窝,能割三斤。”</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江雾还没散的时候,两人就往山坳走。男人走在前面,手里拿着砍刀劈开路障,阿杏跟在后面,竹篮里装着些饭团。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凉丝丝的,像江里的水。</p><p class="ql-block"> 走到界碑旁时,男人忽然停了脚。他指着碑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念:“中——国。”阿杏跟着念,声音像山涧的水,清凌凌的。</p><p class="ql-block"> 远处的江面上,有艘渔船正在撒网,网撒开时像朵白莲花。阳光穿过雾,落在界碑上,把那两个字照得金灿灿的。阿杏忽然觉得,这碑就像棵树,根扎在土里,一半在这边,一半在那边,可树干,始终朝着太阳的方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