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立秋才过不久,一个暖阳微斜的晌午,我正坐在母亲膝上,享受着她一勺一勺送来的饭食。门外忽闻王爱仙老师含笑的声音:“哟,都这般大了还要妈妈喂饭?跟我去读书吧!”这呼唤如一道清泉注入心田,我欢喜地滑下母亲的膝头,懵懂而雀跃地随她步入了“孔家小学”的门庭。那时我仅五周岁,距离入学年龄相差尚远,却被王老师慈爱地安置在了教室的第一排。我的小书包,簇新而微暖,还带着母亲指尖的温度,悄然伏在课桌一角。</p><p class="ql-block"> 教室栖身于操场东侧,原是富农家的旧屋。入学次日,推门而入的刹那,我竟瞥见了发小钟小君的身影!急急奔近去探问究竟,她带着委屈的泪光说:“晓得你去上学,我便哭闹着对妈妈讲:‘我也要去!’”两个小不点自此成了班上最年幼的同窗,编在同一组里,我居前排,她守后排。从此上学归家的路上,便多了两枚书包摇晃、脚步相随的身影,日日踏着同一条村路往返。两个书包轻轻碰触着,仿佛在交换着只有它们才懂的低语。</p><p class="ql-block"> 我初叩校门,正值文革浪潮翻涌至顶点的年月。姐姐年长我四岁,高我三届,身为学校大队长的她,自然让我也成了校宣传队里的小小一员。于是每日课后,排练《东方红》舞曲成了必修课。在队列中,最矮小的我总被安排在最前或中央的位置,努力伸展稚拙的肢体,在宏大音符的缝隙间,笨拙而忠诚地舞动着一颗幼童的心。那小小的书包静静立在墙角,默默注视着我每一次稚气的旋转。</p><p class="ql-block"> 王爱仙老师,是我的语文启蒙者。当课本从第一页“×××万岁”到最后一页“×××万万岁”之际,她依然耐心地教我们识字、执笔。书上的字句我其实早已熟悉——姐姐上学时总携我同往,字是认得的,只是笔画尚拙。王老师便俯身下来,一笔一划,温煦如春阳的手覆住我的小手,将横竖撇捺的筋骨悄悄渡入我尚显柔软的指尖。那书包里,铅笔尖在纸页上摩挲的沙沙声,如同幼蚕啃食桑叶,是生命最初吮吸知识的声音。至于算术老师刘张尧,是初出校门的青年;唱歌的老师则名唤戴春英。入学前,在父兄的教导下,我早已能从一数到一百,刘老师常夸我伶俐。唱歌课印象已然模糊,唯记得一次在溪滩上,戴老师教唱《太阳出来照四方》,歌声伴着流水淙淙,如青石滩上的凉意,至今犹在耳畔微微流淌。书包就随意搁在溪石上,如同一个安静温顺的伙伴。</p><p class="ql-block"> 倏忽间,一年半的短促光阴竟如指间流沙。孔家小学的书声里,蝉鸣未歇便已到了尽头。那两枚相伴往返的小书包,尚未沾染多少风尘,却已悄然褪去了簇新的颜色。当最后一日放学,我踏出校门回望,仿佛听见童稚的足音在石板路上轻响,而钟小君的身影依然在队列里,将独自继续丈量这条熟稔的归途。我的书包空了下去,只余下些微纸页和铅笔的淡香。</p><p class="ql-block"> 后来,王老师调去了尼山小学;刘张尧老师步步擢升,由常山县委书记至衢州农业局长;至于戴春英老师后来去向未知。</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回望,童年那方小小的课桌,竟盛满了被时代洪流冲刷后依旧温润的微光:老师手心传递的笔尖暖意,溪水声中飘散的稚嫩歌谣,归途上两个小身影相伴的足音,还有幼芽在口号丛林里懵懂的萌发……原来生命最坚韧的根须,从不深植于震耳欲聋的喧哗;它只悄然蜿蜒于那些无声的暖意之间——无知时承蒙的师恩,混沌里被牵住的小手。正是这些微光,在记忆的幽谷中萤火般明灭,悄然抵抗着遗忘的深寒。</p><p class="ql-block"> 它们低语着:人纵被大潮裹挟而去,却依然能于童眸深处,珍存那未被劫掠的星点光芒——那正是命运无从剥夺的,生命本身最初的光源,微细如尘,却足以照亮归途。而孔家小学那一年半的短促晨昏,连同书包里曾经捂暖的课本、铅笔与懵懂的欢喜,竟成了岁月长河中最清澈、最永恒的定格。</p> <p class="ql-block">这是现代作家我的发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