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初夏，惊闻续本去世的消息，我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打他的电话，电话停机，我无处去了解关于他去世的细节，几个晚上睡不安稳。悲伤一点一点地侵蚀我，看着发在别人微薄上他的照片，泪水终于夺眶——我的朋友续本不在这个世上了。窗外的雨一滴滴地滴落，像在为我的朋友哭泣。尘封的往事便如雨雾……</p> <p class="ql-block"> 那是86年暑假，当时我背对着门正在屋里画一张素描，突然光线一暗，我转过身，他就那样站着，眯眼笑着看我画画。他的不很高大的身影挡在门口，挡住了暑天一大早就很炽热的太阳，身上洗得过分的蓝色中山装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些泛白。正疑惑间，哥哥走了进来，开口介绍说：“杨续本，你的国画老师”。看我招呼客人进屋，哥哥叮咛了一句转身出门。</p><p class="ql-block"> 那时续本30多岁，瘦脸、长鬓，细眼、薄唇，活像从中世纪欧洲名著里走出来的人物。这样的造型本就是他，一次突发奇想，剃掉了两边的长鬓，就那样光着两颊，怎么看怎么不是他。于是我说：“还是原来的样子顺眼。” </p><p class="ql-block"> 从此，续本也便成了我家的常客，进屋来，脱了长衫，找个大点的桌子，一块毛毡随便一铺，宣纸、画笔随身携带，盛一碗清水，倒一钵墨汁，就开始教起画来。怎样构图，怎样布局，怎样勾勒山石，怎样预留飞白，点染有多少种方法，一边画一边说，眼见他大笔轮廓，湿笔着色，喷水湿纸，层层点染，不一会儿，一副高山飞瀑图跃然纸上，好不酣畅淋漓！有时候我作画，他只在旁边看，提醒干笔勾形，拖笔上行，侧峰横抹，夏日易干点染要快等。有时也带我出外写生，观察山石的构造，植物的疏密，山脉的走向，以及入画时如何样取舍。他时常谈到他的老师叶访樵、韩秋岩、张寒杉先生的画，谈到陕西长安画派代表人石鲁、赵望云、何海霞等山水画的风格特点，谈岭南画派、金陵画派的不同……总之，他是一个称职的国画老师。</p> <p class="ql-block"> 那个夏天，续本来得很勤，除了教我画画外，也交换一两本中外名著来读，看一本好书，画一副好画，刻几枚得意的图章，总之一点点的欣喜都跑来与我分享。相差十多岁的我们显然更像是朋友。续本工作上生活中遇到不顺心的事也愿意絮絮叨叨说给我听，有时我也给他一点意见或者只是安慰几句，我的安慰往往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多半是他自己把心里的不痛快说出来，人也便舒服多了。这段交往持续到那个暑假结束。</p> <p class="ql-block"> 续本不苟小节，有时是下午，有时是早饭时分（遇到饭时也不推辞），有时是周末一大清早，我还没起床，他就到了，进了大门亮着嗓门喊我的名字，闹得左邻右舍侧目探究——在农村，人们对男女的交往有着别样的理解，尤其对女孩子。好在我一直在外读书，早已被他们划作另类。我的父母虽然开明，偶尔也听到一两句闲话，免不了在我的耳边嘀咕，我一笑置之，隔三差五，总会有一两个男女来我家找我，有同学、也有社会上交往的朋友，好古币的、好书画的，还有一些写诗写文章的，来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认为不苟小节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在我的认知里，续本是个纯真的有些透明的人，他很真心地对待他的每一位朋友。记得高考结束后，一天续本来我家约我去西安，他只说想买一些宣纸，到西安才知道他是要带我去陕师大找曹伯荣老师谈我上大学的事，曹伯荣老师不仅是书法名家，当时还是陕师大中文系主任，虽然后来因为别的原因我没有去陕师大上学，但续本的用心确实让我感动。</p><p class="ql-block"> 续本的吝啬在圈子里出了名。那时候工资低，他从不舍得买烟抽，但别人让烟他便接了，猛吸几口，掐灭了又舍不得扔，别在耳畔，画画的时候又取来抽。他每月拿给妻子的生活费也少的可怜，他几乎从不在街上吃饭，宁愿骑自行车爬坡走一个多小时回家吃，或者就近去朋友家“蹭”一顿完事。他的工资除了少量的生活费外，都用在画画上，买笔墨、颜料、宣纸以及出外写生。他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他的长达数十米的巨幅山水“嘉陵江长卷”，磅礴大气，曾轰动一时。 </p><p class="ql-block"> 续本爱画几近于痴。我记得有一次闲聊，他说起许多年前的一段旧事：“好像是八零年前后，我的画室被盗，我当时吓了一跳，赶紧跑去检查我收藏的画，”续本说着就大笑了起来：“谢天谢地！那贼不识货，我的画一幅不少竟然都在！只盗去了钱和粮票……”</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生活艰难，丢失的钱和粮票是他几个月的伙食费，此后他须勒紧裤腰带挨上好多的日子，对此他毫不在意，此君爱画可见一斑！他是一个一心只记挂着画的纯粹的画家，他曾大量临摹名家作品，体会每一幅名画独特的地方，每有大型的书画展，只要时间允许，他都想办法去看，学习别人的长处，同时尝试各种画法，他曾用白矾、靛蓝等染料入画，表现春山雨后的清新，颇有岭南画派的灵秀，令人耳目一新。</p> <p class="ql-block"> 续本常年生活在华山脚下，华山是他创作的源泉，每有闲暇，他便带上干粮一头钻进山里，写生本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山石，一回来又一头扎进书房一关就好几天，那是他在构思新的作品了。以华山为题材的山水成为他永恒的主题。雨的山、晴的山，白雪覆盖的华山，红叶尽染的华山，都成了他画笔下的风景。他的画磅礴大气，笔墨讲究。华山在他的笔下呈现出不同的韵味，或密林苍莽或雄伟浑厚或清新灵秀、情趣天成，均给人美的感受。他痴迷于华山的山山水水，华山也成就了他，毫不夸张地说他是迄今为止画华山最全面的山水画家。</p><p class="ql-block"> 如今，续本走了，看着打在窗玻璃上的雨，我想此刻的华山也一定是雨雾缭绕的，那个痴迷于华山的灵魂怎会错过这样美丽的时刻……续本，若上天有灵，但愿你能听到我这迟来的祝福！</p><p class="ql-block"> 一路走好，我的朋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