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阴云低垂，空气里浮着些微的湿意，仿佛随时要滴下水来。我蹲在菜畦间拔草，指甲缝里嵌了泥土，黑漆漆的，倒也并不觉得脏。</p>
<p class="ql-block">“阿姨！栅栏外探出一颗圆脑袋，是新搬来的邻家男孩阿泽。他和我一样，喜欢周末到自家院子里转转看看，我家是菜园，他家主打养花。今日他穿了件明黄色T恤，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格外扎眼，像一棵不安分的向日葵。</p>
<p class="ql-block">“阿姨，你看我这些太阳花，各种颜色，那叫一个漂亮！”“阿姨，你瞅瞅，这些小蔷薇也蛮好看的！”“阿姨，我最成功的就是种西瓜，那叫一个傲啊，你看这些小黄花，一个叶子一朵”“快看，阿姨，这颗西瓜结了小果！四个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家园子里穿梭往来，“你看到了么，阿姨，最大的有乒乓球那么大！”我凑近栅栏，见他眼里跳动着两簇小火苗，把阴天都烧出个窟窿来。这孩子说话时总爱挥舞手臂，像在指挥一场看不见的交响乐。</p>
<p class="ql-block">不一会，他又进到我家院子，见我刚拔下的杂草，"阿姨，这些可以沤肥的，别扔。你把果皮菜叶拌上泥土，再放进去几条蚯蚓，不几天肥就弄好了，蚯蚓还能再生蚯蚓，把他们放到菜地里，还能帮你松土……"说着便揪起几株野苋菜，又从我刚翻好的土里扒拉蚯蚓，动作利落得像只啄食的小麻雀。</p>
<p class="ql-block">“嘿，你家苦瓜已经结了啊！这有两个大的！”他蹲在围栏边，眼睛亮晶晶的，小手拨拉着苦瓜藤蔓。这孩子对植物有种特别的热情，上次还教我如何给西红柿驱虫，说得头头是道。我看着他热得微红的脸蛋，心想现在的孩子能认得五谷的已经不多了。</p>
<p class="ql-block">雨终于落下来，左一滴右一滴的，在他脚边溅起透明的小花。忽然他站起来，指着最大的那颗苦瓜："阿姨，等它熟了能给我这个吗？"我正诧异他为何突然对苦瓜感兴趣，却听他接着说：“我想送给我老师，她说她最爱吃苦瓜了。”“好啊，这两个都给你。”“你确定要送我一个吗？”我点点头，“谢谢你，阿姨！我想把它送给我的语文老师。”</p>
<p class="ql-block">这话像块热年糕，突然哽在我喉头。我在中学任教二十余年，见过家长因孩子罚抄写拨打市长热线，听过课堂上学生用网络俚语顶撞老教师，更常见作业本里夹着匿名纸条，上头打印着对教学方式的“建议”——字字都是锋利的刀片。</p>
<p class="ql-block">“为什么送苦瓜啊，它这么苦？你很喜欢你们的语文老师？”他用力点头，眼睛里闪着光："她讲课特别有意思，我去办公室，她总是偷偷地塞给我这样的学生许多好吃的。"阿泽在微微羞涩中还絮絮说着，说老师教他们在学校的劳动基地种菜、种花。我望着他发梢沾的水珠，眼睛一热。忽然想起办公室里积灰的教师节贺卡，想起朋友圈转发的"教师生存指南"，想起那些在家长群里沉默如石的同事们。又突然觉得喉咙发紧。</p>
<p class="ql-block">看着苦瓜那凹凸不平的表皮，又觉它似是记录着某种珍贵的情感密码。这孩子竟懂得等待果实成熟，懂得将最好的部分留给播种的人。他的老师想必也是个栽种的人，在水泥操场上辟出一方绿意，才换得这颗真心。</p>
<p class="ql-block">我突然嫉妒起那位素未谋面的同行——在这人人举着放大镜检视教师的年代，她竟收获了一株会感恩的幼苗。而多少精心栽培的园丁，正被自己浇灌的荆棘扎得鲜血淋漓。</p>
<p class="ql-block">男孩弟弟在隔壁唤他。他跑出几步，又折回来叮嘱："苦瓜别忘啦！"那身影穿过水洼，溅起的不是泥点，倒像是星星。</p>
<p class="ql-block">我摩挲着凹凸的苦瓜表皮，忽然觉得教育或许本该如此简单：一粒种子换一朵花，一颗真心换一句"给我们老师留一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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