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夏雨连绵,如丝如缕,缠绕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窗外的梧桐叶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青灰的光,像极了那些年未曾晾干的申报材料。我坐在办公室里,茶已凉透,目光落在桌角那叠厚厚却再无用处的正高级职称评审资料上。它们安静地躺着,仿佛一场梦的遗骸,无声诉说着那些曾经沧海大浪淘沙的教学生涯以及潮起潮落后不可抵达的彼岸。</p> <p class="ql-block"> 从教近四十年,三尺讲台,两袖清风。粉笔灰染白了双鬓,教案本写满了春秋。如今,退休的钟声已在耳畔隐约响起,而我心中,却仍悬着一个未了的心愿——正高级教师职称。不是为名,亦非为利,而是想在职业生涯的终点,为这一生的坚守,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可这句号,终究未能落笔。</p><p class="ql-block"> 去年,我第一次申报正高级职称。材料准备了整整半年,逐项核对,反复修改。示范课反复打磨,公开课精心设计,论文一篇篇投稿,课题一项项结题,指导青年教师、辅导学生社团,样样不落。我以为,多年的积累,足以支撑这一次的攀登。可结果如一场冷雨,浇熄了心头的火——材料复审未能通过。理由是:缺少市级以上学科带头人称号。</p><p class="ql-block"> 我怔在办公室里,窗外正下着雨。那雨不大,却密,像无数细针扎在心上。是的,我翻看过评审文件,果然,学科带头人一项似乎成了硬性门槛。可这称号,我却从未拥有过。不是我不努力,而是时机从未垂青。年轻时,评优评先名额稀少,多被资历更深者占据,学科带头人更是闻所未闻;中年时,市级以上学科带头人评选从未光顾过基层学校这个弹丸之地,此等殊荣自是无缘降临吾侪头上;等到政策倾斜、机会增多时,却才发现年龄早已超限。因为上级文件明文规定学科带头人评选有年龄上限(45周岁以下),而我,早已超龄多年。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天不佑我,憾哉憾哉!</p><p class="ql-block"> 初战铩羽,心有不甘。一年后,我再次申报。这一次,我补交了更多成果:新增两篇核心期刊论文;主持完成一项省级课题;独立编写道法校本教材;组织学生开展社团活动;入选异地教师招聘评委;受邀在县市教研活动中做专题发言;参与学校校刊校报编辑;协同语文老师开展跨学科活动,如县市文联组织的各种征文活动、撰写的文学作品屡次获奖或入选大型出版文集……材料比去年更厚,成果比去年更实。轻车熟路,锦上添花,因为是第一年采用线上线下同步评审,我甚至不耻下问请教年轻的同事帮忙逐字审阅,生怕再因格式疏漏而功亏一篑。结果,在提交材料后的一番焦躁不安的等待里,等来的却是花开依旧,榜上无名。在线上显示的评审反馈中,市教育局审核结果赫然是“拒绝申请”,其驳回理由依旧是那些话:“无市级学科带头人、市级教育部门课题、市级示范课。”</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一向不苟言笑的我忽然笑了。笑自己像一个执着的农夫,在迟来的春天里播种,却忘了季节早已更替。那朵迟开的花,终究错过了授粉的时节。职称之路,有时并非只看耕耘,还要看时机、看规则、看命运是否恰好路过。</p><p class="ql-block"> 我开始回想自己当年评副高职称的经历。那时,副高已是教师心中的“天花板”。但是我前后三年申报了三次,才最终通过。每一次的申报,都是一场新考验;每一次的淘汰,都是一次新发现。在二十多年前,尽管评职没有申报名额的限制,但是能够连续参加三年评审的人实属凤毛麟角,我也屡次遭人哂笑。失望希望,屡败屡战,像极了近来烈日和暴雨交替的日子,直到那最后一次的成功,实属来之不易,却也让我相信:只要坚持,终有回报。</p><p class="ql-block">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正高级教师职称评审政策已经推出十年,这让多少副高级教师不免心生涟漪梦有所依。可如今,正高级的门槛更高,标准更严,竞争更烈。它不再只是对教学能力的认可,更像是一场全方位的“成果竞技”。你要有课,有文,有课题,有影响力,还要有“称号”。而这些称号,往往在职业生涯的黄金期获得。一旦错过,便如船过无痕,再难补救。</p> <p class="ql-block"> 我常想,教育的本质,是育人,是点燃,是静待花开。可职称评审,却像一场急促的赛跑,要求你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规定的动作,拿到规定的标签。那些默默耕耘、不善张扬的教师,那些扎根一线、不重名利的师者,是否就注定要在这场竞技中被边缘化?</p><p class="ql-block"> 我曾辅导过一些青年教师。她们教学扎实,深受学生喜爱,却因不擅交际活动、不愿投人所好、不能与时俱进,连续几年申报骨干教师未果。她问我:“老师,是不是一定要会说话、会表现,才能被看见?”我无言以对。我能教她如何写教案、如何上课,却无法教她如何在体制的缝隙中,为自己争取一纸证书。</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我也曾做了无数节校县级公开课,上了无数次青年示范课,带出了多位青年教师徒弟,指导的学生在各类竞赛中屡获佳绩。我的论文被引用,我的课题被推广,我的教学经验被写进区域教研简报并获奖。可这些,在职称评审中,终究抵不过那一纸“学科带头人”的证书。</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职称只是虚名,何必执着?可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张证书,而是一种认可,是对四十年坚守的尊重。当一位教师把一生献给讲台,当他在无数个清晨走进教室,在无数个夜晚批改作业,他所期待的,不只是工资条上的数字,更是职业尊严的确认。</p><p class="ql-block"> 夏雨依旧未停。我翻开旧相册,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站在简陋的教室里,手捧教材,眼神清澈。那时的我,从未想过职称,只想着如何把课上好,如何让学生听懂。可随着年岁增长,体制的规则逐渐显现,职称成了绕不开的命题。它像一座山,横亘在每一个教师的职业路上。</p><p class="ql-block"> 我并非不知足。副高职称早已到手,工资待遇也算体面。可正高级,像是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块拼图。拼上了,人生圆满;拼不上,便留下一道裂痕。这裂痕,不深,却隐隐作痛。</p><p class="ql-block"> 我开始思考:教育评价体系,是否过于依赖“显性成果”?是否忽略了那些长期坚守、润物无声的教师?是否给了所有人公平的起点?年轻时没有机会,年长时又超龄,这种“时间错位”,是否让许多教师在制度面前,只能望门兴叹?</p><p class="ql-block"> 我也曾试图申诉,试图沟通。尽管文件也声称倾向于业绩实效,倾向于基层一线思政教师,实行城乡教师可分类评审。可这终将难敌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评审委员会尊重规则,而规则,未必总是公正。它保护了程序的严谨,却可能伤害了个体的温度。</p> <p class="ql-block"> 如今,我即将退休。职称梦断,心却未冷。我依然会在最后阶段的每一堂课上,认真板书,耐心讲解。我依然会为学生的进步而欣喜,为青年教师的成长而欣慰。职称可以没有,但教育的初心,从未改变。</p><p class="ql-block"> 只是,每当雨天,我总会想起那两份被退回的申报材料。它们像两片落叶,飘在记忆的河流中。我忽然明白:人生有些梦,注定无法实现。但追梦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完成。</p><p class="ql-block"> 我曾在课堂上对学生说:“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结果,但不努力,一定没有结果。”如今,我想对自己说:“不是所有的坚持都能如愿,但坚持本身,就是一种尊严。”</p><p class="ql-block"> 夏雨终会停歇,阳光总会穿透云层。而我,也将带着这份未竟的梦,走出校园,走向另一种生活。讲台会空,但记忆不留白;职称未成,但桃李已满园。</p><p class="ql-block"> 此前,一位同样即将退休的资深老同事深有同感但不无真诚的对我说到:“不论评审是否通过,以你的水平而言完全可以胜任一个正高级教师的资格。” 虽属个言,但闻此评价,吾心甚慰!或许,真正的“正高级”,不在证书上,而在学生多年后回望时,那一声轻轻的“老师”;在同事提起时,那一句“他是个好老师”;在自己回首时,那一份无愧于心的平静。</p><p class="ql-block"> 一入“师”门深似海,回首已是局外人。人生如梦,梦醒时分,方知一切繁花皆过客。梦断夏雨,心归讲台,才是平淡从容的自己。</p><p class="ql-block"> 职称评审,想说爱你,真的好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