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里打捞乡愁<一>

记忆的幻灯片

　　80后的童年早已远走，记忆里的画面却总在眼前晃：矮小的瓦房蜷在村头，烟囱里飘出的炊烟缠着云，羊肠小道窄得能接住阳光，金灿灿的打麦季里，麦垛堆得像小山，还有儿时过家家挖的土坑，一群人围坐着看电影或电视的热闹……这些都过去三十年了，如今我像个迷路的孩子，总忍不住一遍遍回头，嚼那些旧时光。

爷爷在记忆里，自始至终是个小老头。夏天总戴着顶旧竹笠，背驼得像弯月，皮肤皱成一张干纸，松松地贴在胸前背后，脚上蹬着双胶皮凉鞋。我最爱看他的白胡子，白得发亮，像童话里走出来的小老头。可就是这个小老头，苦难却伴随一生。

他打小没了爹，善良的老奶奶自己都缺吃少穿，还收养了个童养媳。养到十八岁，那姑娘回了家，后来却传来病逝的消息。那会儿没什么通讯，童养媳和老爷爷的消息，就这么沉进了岁月的泥里。那时的爷爷，心里该有多疼啊——同样的失去，要在心上划两道疤。

后来他娶了奶奶。奶奶从小没爹，跟着后爸长大，骨子里带着股泼辣劲儿，有时不讲理。我见过他们吵架，爷爷气得胡子直抖，却从没对奶奶红过脸。日子苦得像嚼黄连，好在四个孩子总算拉扯大了。

再后来，就有了我们四个——俩孙女，俩孙子。每回开饭，我们几个抢着扒拉碗里的饭，爷爷总站在一旁，笑得嘴都合不拢。想来他自己也没料到，这么个瘦弱的小老头，能有这么多娃娃绕膝。那会儿的爷爷，眼里的光亮得很，该是他这辈子最暖的日子了。

我们慢慢长起来，我能给爷爷带些吃的了。可我能买的，也只是花生豆，顶奢侈的，才算得上地瓜。爷爷有口好牙，八十岁才开始掉，可这口好牙，一辈子没沾过多少像样的吃食。

眼看日子要松快些了，三叔先离了婚，后来又得了神经病。爸妈也闹得翻了天，我们几个孩子一下子成了没人要的秧苗。奶奶夜里抱着被子哭，爷爷呢，苦水只能往肚里咽，咽得喉头直响。

三叔终究是疯了。有回过马路，为了护着他，爷爷替他挡了一下——从那以后，他的腰再也没能直起来。病着的时候也没好好歇过，我常在夜里想，老天爷怎么就把所有的难，都堆给了这个老头呢？

后来爸妈和好了，我上了高中，家搬到了离爷爷两公里的地方。我常去看他，带些吃的。能觉出他一次不如一次欢喜，可再不是那个看我们抢饭就哈哈大笑的爷爷了，眼里的光淡了，像快燃尽的烛。

最后那几年，爷爷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总爱往外跑。他总往以前种地的地方去，我知道，那儿埋着他的爹娘。他许是在找回家的路，找他爹娘在的地方。有时会忘了怎么回自己家，可无论糊涂成什么样，他总记得自己的名字。直到最后，我去看他，他望着我，眼里空空的——连我也不认得了。

苦难了一辈子的爷爷，走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雪下得那么大，像要把世间所有的苦都盖起来。可他带着一生的难走了。我总想问，苦难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偏要缠着这么个善良的老人？为什么日子刚甜起来，他却再也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