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太行山的风,日复一日地吹过这座浸透血泪的山岗。小时候经常听奶奶给我讲爷爷在这里与日本鬼子作战牺牲的故事。爷爷就埋在这里。我牢牢地记住了爷爷。每一次回来都来看一看他,想一想他。</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今天黄昏十分,又一次来到这里。脚下是爷爷当年浴血奋战的焦土,远处,那座曾扼守要道的破败古城堡,在夕阳余晖中剩下嶙峋的剪影,像一块巨大、不肯愈合的伤疤,倔强地刺向苍天。</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带着凉意的暮色在无声地聚拢。它不像缝合记忆的线,倒像揭开了尘封的幕布。两个身影,由淡转浓,从历史的尘埃中凝实,被无形的力量钉在这片见证一切的山岗上。</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爷爷依旧是戴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八路帽。他站得笔直如当年手中的那杆枪,年轻的面庞上,凝固着最后时刻那超越痛楚的坚毅。腰腹处,一个狰狞的刺刀伤口清晰可见,暗红近黑的印记仿佛从未干涸,在暮色中隐隐透着不祥的光泽。他的目光如刺刀一般穿透暮霭,死死锁住对面一个身影。那不只是仇恨,是穿透百年时光的、冰冷彻骨的审视,有着</p> <p class="ql-block">一种洞穿灵魂的穿透力,令空气发冷。</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对面那枯槁如朽木的身影,正是当年的日军中队长。他佝偻得厉害,仿佛脊梁骨被无形的耻辱和恐惧压断。那身曾经象征征服与暴力的军服,如今污秽、破败,像裹尸布般挂在他干瘪萎缩的身体上。他的额头——一个凹陷的、暗黑色如同焦炭的巨大伤口,狰狞地翻卷着,仿佛还嵌着当年那块夺命石头的碎片。他拄着拐杖的手剧烈颤抖,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骨骼深处发出“咯咯散架”的声音。当爷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浑浊的双眼像被强光灼烧般猛地一缩,瞳孔深处爆发出野兽般的恐惧,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死寂般的绝望所淹没。他试图逃离却挪不动脚步,只能任由那目光刺入他的灵魂。</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空气凝固如铅。没有言语,只有沉重的、几乎碾碎心脏的寂静。山风呜咽着掠过枯草,如同无数未能安息的亡魂在低低啜泣。</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突然,爷爷的身影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身后暮霭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剧烈地翻滚、凝聚!无声的、却比任何炮火轰鸣更震撼的幻象,轰然展开:</p> <p class="ql-block">炼狱一般的古城堡上,涂着膏药旗的日寇飞机,尖啸声撕裂空气。小钢炮的炮弹冰雹般砸下,古老的城墙砖石横飞,烟尘蔽日。爷爷和游击队员们,凭借土枪、大刀、血肉之躯,就在断壁残垣间,与这位日军中队长队伍浴血奋战!尘土、汗水、血水在他们年轻而坚毅的脸上混成泥泞,眼神中燃烧着决死的火焰。然而,钢铁的洪流无情!城头战友的身影一个个倒下…… 该撤换阵地了,爷爷掩护着战友一起奔赴一道山岗。这时一枚炮弹的气浪将他掀翻在地!一条腿血肉模糊地露出白骨,鲜血染红裤腿。在这生死一瞬,一个狰狞的日军军官,就是眼前这位枯槁老者,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从硝烟中猛扑过来,一道死亡的寒光直刺爷爷胸膛!爷爷就地翻滚,抓起一块染血的石头,迎着刺刀扑上去!刀光与石块猛烈碰撞!金属刮擦石头的刺耳锐响,粗重如风箱的喘息,绝望与疯狂的嘶吼……爷爷用尽最后的气力,险险避开致命一刀。带着仇恨与不甘,手中的石块狠狠砸向敌人!“砰!” 沉闷的碎裂声!血花与脑浆四溅!敌人惨嚎着栽倒在地,而爷爷也被对方刺刀捅穿腹部……我看到爷爷倒下定格的瞬间——他的眼神,死死钉在血肉模糊的敌人头颅上,嘴角,带着轻蔑与解脱的冷笑。血腥的幻象骤然崩塌。</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空气仿佛被抽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爷爷身体猛地一颤,仿佛百年前的剧痛瞬间回归。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那只半透明的手,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轻轻抚上腰腹间那道致命的伤口。他眉头紧锁,牙关紧咬,那年轻的面容上,肌肉因强忍痛苦而微微抽搐,但那双眼睛,却依然死死地钉在对面那个剧颤的身影上,目光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刻骨的仇恨,是牺牲的痛苦,是目睹战友倒下的悲愤,是面对强敌不屈的桀骜!</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日军军官的身影好像被重锤狠狠击中!他用枯爪般的手死死捂住额头上致命的凹陷,仿佛要堵住喷涌而出的脑浆与记忆。喉咙里发出“嗷嗷——”的痛苦的呻吟,恐怖弥漫开来。他的身体开始筛糠般地抖动,每一根枯骨都在哀鸣,摇摇晃晃跪倒在地,头颅深深埋进胸口,仿佛要将自己缩进泥土里。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崩溃与战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看吧!”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爷爷的声音,低沉如地底滚过的闷雷。手决然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腹部的伤口移开,猛然抬起,笔直地指向山下,那个古村堡所在的地方。仿佛是响应这无声的号令,天空突然升起的一道彩虹装点,显现出翠绿高大的美丽山形来。</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山下是他曾经为之付出生命的古城堡遗址。焦黑的断壁残垣上,依旧是子弹和炮弹伤痕,只是为时间所销蚀,被青藤覆盖着。破败的古堡门前,拱卫着一座庄严肃穆的白色纪念碑,碑上排列着逝者英雄的名字,爷爷的名字就在其中。碑前,鲜艳的花束静静绽放。</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爷爷曾经战斗过的每一块战场,化作了层层叠叠、生机盎然的梯田,金黄的麦穗在晚风中起伏,如一片流动的、丰收的海洋。那一片曾经被“清剿”过的只留下半间土屋的村落,已经变成一排排崭新的、白墙青瓦的砖瓦房。宽阔的街道上,闪烁着一排留的光芒,那是沿街两边,停放着年轻人漂亮、时髦的小轿车的彩色的光芒。爷爷一定知道那光芒是幸福之光,与战火无缘。</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村中间过去的村公所,也已经变为一个宽大的广场,花池是各样的鲜花,沿墙有各样器械供百姓锻炼身体。蔷薇花编制的栅栏前后,几个小小的身影在奔跑嬉戏,笑声清脆地如银铃一般飘荡,爷爷也一定听得清楚。</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那日军军就这样官跪着,双手死死掐住额头。一双浑浊不堪的老眼,却循着爷爷的目光,向山下看去。他看到了什么?是看见被他炮火毁灭殆尽的村庄,如今炊烟袅袅升起?是看见被他铁蹄蹂躏的土地,如今瓜果飘香、麦浪翻滚?是看见曾经在他刺刀下瑟瑟发抖、惊恐绝望的生命,如今自由幸福地生活着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嗷嗷——”他喉咙深处又一次发出野兽般的吼叫,但吼叫里充满绝望。他再也坚持不住了,身体瘫软在地,那是沉重的罪孽把他压了下来,是眼前这近百年后盛世图景压了下来。眼看他枯槁的身躯坍塌着坍塌着,先是头颅深深埋进泥土,然后身体化为齑粉,散落在这片他曾经无恶不作的土地上。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从天而降,把这齑粉扬起,在旋风里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在旋转里卷向远方,消失在灿烂阳光里。</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爷爷的目光久久地、深深地盯着旋风远去的方向。然后他弯下腰来,一手怀抱着刺刀伤口,一手抚摸着脚下的土地。“王二小、李明晨、张大憨......”他呼唤着那些早已死去战友。他们一个个从土地里隐隐而出,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肢体是残缺的,他们的伤口还在咕咕地冒血,有一个甚至只有半个头颅,但他们的声音那么快乐,他们的表情那么满足,他们的拥抱那么有力......</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值了......”爷爷说着,掏出旱烟来,席地而坐,“抽袋吧,伙计们。”像曾经的战斗间隙那样,他们点起烟火。爷爷的烟火,变作一束鲜艳的花朵缓缓地盛开,爷爷们的烟火,变作更多的鲜花次第盛开。</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暮色四合,天地空茫。我站着看着,不知道爷爷认出一身戎装的我了没有?我知道这脚下的土地,渗透着他们鲜红鲜红的血。</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2025.07.29</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