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云鹏</p> <p class="ql-block"><i>李云鹏,1937年生于渭水源头之五竹镇。曾有一段军旅生涯,此后从事最长的职业是文学杂志编辑。曾任《飞天》文学月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忧郁的波斯菊》《三行》《零点,与壁钟对话》《西部没有望夫石》《篁村诗草》等诗集及长篇叙事诗《牧童宝笛》《进军号》《血写的证书》《花儿魂》,散文随笔集《剪影,或者三叶草》等。</i></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编者按 </b>父亲虽然在家乡仅度过了短短14年的少儿时代,但家乡的人和事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随着岁月越来越清晰地闪现在他的脑海,常常讲起来神采飞扬,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贫而充满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头旧时的乡人、乡俗、乡情,成为父亲不能忘却的记忆。年事已高的父亲遂有了再次动笔的冲动,便有了以下这一篇篇带有乡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现。短文以真实的闻见为本,但显然有一定艺术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亲把这个短文集-——《村巷夜谭》,称作“记述乡野村夫俗事的笔记小说”。</p><p class="ql-block"> ——李田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紫泥河上的倾盆大雨</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个白天有点儿闷热,那个夜晚清凉爽意。罗家沟的山场上,一幕电影引来山村人心灵的呼应,若时起时伏的波澜。恰此时,乡政府来人通知:上级指示:电影队</span><b style="font-size:20px;">明天赶回县城,</b><span style="font-size:20px;">晚上给闭幕的“党代会”放一场电影。指令是这天傍晚接到的,此刻,皓月当空,山场上的章淳正忙着打理给村民的晚场电影:屏幕已展展地扯起,暄闹的人群渐次息声,投入一幕波荡人生的悲喜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从事电影放映多年的章淳不会料到:这会是他此生操持的最后一场电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应该不到雄鸡啼明的时辰,农家土炕上梦里的章淳,忽被一声炸雷推醒,急忙披衣起身。这夏日的天爷,说变脸就变脸,天幕黑得可怖,不时有奇形怪状的闪电刺破天幕,见有大颗的雨珠斜斜地砸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罗家沟那场暴雨,谕之“倾盆大雨”,似乎仍显得不足份量,但一时搜不出更恰切的词儿。满世界静悄得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在瓦楞里打出别样冷峻的交响,甚至压灭了村巷寻常夜晚会有的此起彼落的犬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好在紫泥河边的老树有真切的记载:风雨过后,狂浪裹挟着的泥沙,在粗糙的树干上留有刀刻般的泥痕:足足超过两个大汉的身高!可见其陡峭的气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电影放映队的章淳,连同推车上的放映机,连同河那边</span><b style="font-size:20px;">上司限时归队的“指令”,</b><span style="font-size:20px;">恰不逢时的被阻于山半坡的小村。那天,河中的狂浪,足能淹过牛背。泅渡?有苦苦的设想,有村社的倾力支助,有冒险的试探……都化作捶胸顿足的无奈:仅有的一条简陋土木小桥,已然被浪涛裹挟不见影踪。而上游不断加码涌来的泥浪,刀劈般阻断了一切泅渡的想象,舍命也无济于事。偏此时村社的电话线路也被这场暴雨劈断,无法与上级联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考虑到上级指令的严肃,考虑到放映机件的安全,章淳焦虑到抠心挖嗓的地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b style="font-size:20px;">如果有河神,确信会有严峻的警告:此刻不可渡!</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河神无能左右章淳们的命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时逢中国大地一场政治风暴。命运使然,章淳依然经受了几回“上纲上线”的批判。当时情境下,章淳也违心做了“预事不周”的检讨。他自信此事最终会有实事求是的解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个时段的人们,高调带动了高嗓门,回应着关键人物的脸色,噼里啪啦就一通讨伐。个性刚直的章淳有几句软软地顶撞:“不要说我,就是比我能的人,当时怕也生不出一个飞过河的翅膀。”这几乎是夯定的客观事实,未料却触痛了一向倨傲的上司,竟然拍桌而起:“你考虑你对党代会的态度问题!”硬要在对党代会的态度上挤靠。对这无由头的上纲上线,章淳初始有执拗的抗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随后是当时情境下无法辩说的痛苦:“那场暴雨,河中浪头足能淹过牛背,我的小命可以不计,这一套放映设备出问题,我担待不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上纲上线的批判在继续。当时情境下,相当多人有嗫嚅的跟进。尽管是无由头的上纲上线,章淳也只好跟进:自辱性地敲打了自个儿一番。章淳在摆了客观场面的不可抗拒外,也一再坦荡地找由头为自己揽责:冷静后的章淳,是那么虔诚地反省自己:“虽然领导的指令是</span><b style="font-size:20px;">‘明天返回’</b><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果当晚放过电影就下夜动身过河,兴许就不会有这回事了。”章淳的吐说又进一步:“又假使在我后半夜起身看天那时冒雨赶回,或许能抢在上游推涌而来的泥石流前了。从这个角度说,我应该担一些责任。”章淳就这般样坦荡地一吐衷肠,这反使场面的气氛有适度的和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正是症结所在。”不料那位上司似乎逮住了话把,打了强心针般的兴奋,立时跳起,便有了激情四溅的讨伐:“这么当紧的事,你为什么不在你说的这两个时段返回呢?这首先是对党代会的态度问题。你能推卸责任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但章淳倔强地申明:“属我的责任,我不推。而</span><b style="font-size:20px;">保住一台放映机,和会议少看一场电影,在我是能掂出轻重的。</b><span style="font-size:20px;">至于我本人的安危,我当时还未顾上考虑。”这句话被认作</span><b style="font-size:20px;">章淳“反动”言论的核心。</b><span style="font-size:20px;">随后会场上那种激愤的跟进,甚至有点儿恐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些时日的“打态度”,批判会。犟脾气的章淳一句“如果有泸定河上那样的铁索,我或者能够想法子渡过”。竟无缘由地引得主持人拍了桌子:“你污蔑红军战士!你意思是红军是凭借铁索才过的江吗……”章淳牛劲儿来了:“这话是领导你说的!”章淳以往有过对这位作风粗糙的上司的顶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摄影:李剑锋</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结局是我们应该想到而当时的章淳没有想到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几场批判会后的一天,章淳被呼进办公室。斜倚在圈椅里的那上司,垂目不看章淳,冷冰冰一句话:“你的问题已经定了。好好改造!”简捷交代了几句“办理手续”之类的事,就半转身子,一掌撑着下巴,心不在焉地翻看一册彩色的小人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右派?”无异于罗家沟那场倾盆大雨。惊悚间,享有“先进放映队”队长荣誉的章淳</span><b style="font-size:20px;">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b><span style="font-size:20px;">无奈间发一声近似浩叹的呼告:“右派?领导!这帽子我戴不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心烦意乱的章淳脑子一片空白。只能背着别一种沉重的名份,迈动铅样沉重的步子,垂头向门外走去。脚下无绊石,却差点儿栽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i style="font-size:20px;">一个人,在白天是人</i></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 夜晚,变成黑蝙蝠</i></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 世界, 整个颠倒过来</i></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 我是披着人形罩衣的蝙蝠 </i></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想到一位女诗人的《蝙蝠》,如此肖似此刻章淳身份的异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难能解惑的无中生有,无法解惑的处置,你进入了不曾预想的人生的“窄巷”。如何面对?哭丧着脸?那是折磨你自己。你不可能笑着面对;但也不要哭丧着脸——无可奈何的章淳一直这样抚慰着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由于坚执不认加身的“右派”,我们姑且谓之</span><b style="font-size:20px;">“虚拟右派”</b><span style="font-size:20px;">的章淳,有过几次抗辩的上书,当时情势下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老实接受改造”的冷冰冰的警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章淳的抗辩一再碰壁,似乎仍不死心。而当闻知外地一则</span><b style="font-size:20px;">“反右小品”</b><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姑且如此措辞)后,一声冷笑,便收起了那个祈求“再议”的妄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章淳想象不到的奇闻:一位反右领导小组成员被划右派的遭际,虽在百里之外,应该不是臆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据称,在一些地方,反右派是有比例的。有说,章淳是为凑比例补上去的,未知确否?但我们听到过这样一则实有的奇闻:反右领导班子向上级汇报反右战绩,因未达规定比例而遭训斥。汇报人有一句辩解:“百分之四,之五,那应该是总体的一个估算,到具体单位,应该是有高有低。”被斥为“狡辩”。此君直杠子人,一言惹出大祸:“人事部门当初总不是按左右比例给各单位分配干部吧?”“啪!”桌案上落下领导重重一记巴掌:“你就是一个典型的漏网右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比例”应该是补足了。吐了真言的下级单位的反右领导组成员,意外挣得一顶教科书式的“右派”帽子:发配到矿井下为人们开采取暖的黑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章淳暗地有思忖:我或者也是一个</span><b style="font-size:20px;">凑百分比的脚色?</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自然,几回申诉无果的章淳,一丝不差的享受着“右派”的待遇:开除公职,贬为贱民的一家四口被扫地出门。无颜回渭水河畔的老家,藉着常在村社巡回放电影的交识,得以就近落户紫泥河畔一个生产队,在废弃的老麦场两间破旧的土屋安了个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小小家室的震荡是可以想见的——犹如突兀一场冷霜后的禾稼。章淳有一种愧对妻儿的内疚。但他暗地里告慰妻儿:“搜尽腔子,没做亏心事。”自个的眼圈先红了,“我们得过难辛的日子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初次推开那斑驳的半扇门时,一股久失烟火的霉味扑鼻而来。那多时不住人的土屋,阴湿不说,地面起泡般隆起一层碱皮。章淳借得一个石礎子,夯实了地皮,扎实一副安家的阵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章淳拍打身上的尘土正欲离去时,一位肩扛木锨的老农迎面走来。一照面,老人惊问:“怎么是你?章队长!”老人直率 :“你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显然,老人已了解住户的身份了。章淳:“老哥,你信我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老人眼里耳里也打进些许时下的风潮。一声长叹后,有唇下自言自语式的喃喃:“事不顺,一根麻杆也能掀翻人啊!”此话,一脑子乱麻的章淳当时未能读透。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章淳二回去看将会落户的土屋,又遇那位老人,身背老沉老沉一捆湿蒿,卸在土屋当心,手里还捏着一团干麦草,捂在湿蒿之下,正欲点燃,意在驱除土屋久无人烟的霉味与湿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垒起了锅灶。那土屋顶几片破瓦对接的矮矮的烟囱,飘忽而出的不是烟缕,更像是忧闷到无法吐说的叹息。尽管屋前有开阔的场地,却有一种</span><b style="font-size:20px;">困于窄巷</b><span style="font-size:20px;">的感觉——一切概出于</span><b style="font-size:20px;">“劳动改造”</b><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四个冷冰冰的字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章淳却隐隐体味到老农内心深处的温度。当他意识到这位老饲养员是村社安排的他的“兼管人”后,此后多年,饲养院的“忙上炕”,便每每有俩人衷恳的交流。那老人敦厚:“步子走正!有时候,我可能会给你敲点儿边鼓。”后补的一句话:“有啥难肠你可以吐给我。”章淳切实体味到民间的温慰。</span></p> <p class="ql-block">摄影:张慧源</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章淳是此方村社人的老相识。老人眼里存有过往岁月的章淳。屡屡出现一些暖心的镜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年代的电影放映员,几卷胶片,一辆手推车,走村串寨,串起西部乡村的集体记忆:村夜场园便有沸腾的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人想到那个满脸欢悦的电影放映队队长章淳。每场放映前,面对满场子拥挤的人群,总会有章淳满脸堆笑近乎央求般的放声:“爷爷奶奶们,还有尕蛋娃儿们往前靠,腰腿硬邦的青壮辈让给下,老章这里有揖了!”便双手并拢举过额际。嘻嘻哈哈笑闹间,骚动无序的人群便有了井然的排序,全神贯注地投入屏幕上的人间悲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人清晰记得这位村人口里朴实的章哥。晚夕,电影放罢,有过在老人家噗噗腾腾就两三碗农家酸饭的踏实,以及每在此刻常出现的小小的争执:饭后按当时的规定缴伙食费,一天一斤粮票三毛钱。老人坚拒,章言这是规矩。老人执拗:“我跟前没这规矩。要不,你去别人家行规矩。”章淳笑过,老者家的光蓆炕上更睡出一枕轻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人离去。但那荞麦皮枕头下会依数压着展荡荡的“规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多年肩着放映机,游走四乡,享受着屏幕上的人间苦乐,以及屏幕前时或静默时或爆烈的场面,总会拉起一个欢场子。而时下,别无选择,你必须接受这</span><b style="font-size:20px;">生命中的冷场。</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尽管特殊的身份使章淳处处感到窘迫,面对一野青禾,却有一种被</span><b style="font-size:20px;">掩盖着的自信,</b><span style="font-size:20px;">意味着他始终未放弃“重生”的希望。便有了杵着头泼洒汗水的他所谓的</span><b style="font-size:20px;">“挣扎”</b><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不可言明的是:犁套下倔牛鼻腔里</span><b style="font-size:20px;">有股不驯服的粗气,</b><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直在暗暗地喷吐。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似乎有了身份转换的从容智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放映队多年的磨砺,章淳学会了电器维修一类的手艺。村社不时会有这一类的营干,村民们也免不了有一些求助,章淳总是有呼即往。偶或会有雇主往他手里塞几个零钱,或一升半升麦豆,章淳没底气推拒:工薪族、城镇居民一夜的异变,四口之家的境况如何是可以想见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流放地的第一个春节,章淳简单采购了一些“年货”,内有一小串鞭炮,为给孩子们添些许有响声的年味。却被妻子劝阻:“悄眉悄眼地过!”这一小串鞭炮,不知被妻子悄眉悄眼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没能在这个大年初夕爆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谁也没有想到,接近腊月三十的几个夜晚,门外土块垒起的低矮的炭房房上,夜里,悄眉悄眼摆放有不曾具名的庄农人的几份肉蔬之类的年节礼物。这使我们的“章师傅”有咬住下唇的久久的垂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下地劳动,隔三差五,会有踩水紫泥河的行程。章淳或赤足蹚水,或踩列石而过,总有片刻的贮留,回想起罗家沟那场暴雨,那激浪,每每心事泛起,一肚子吐说不出的憋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期间,章淳会有怎样的遭际?人们经见多了,不想细述。一切戴帽“分子”的际遇是可以想见的:无非</span><b style="font-size:20px;">“窄巷”里的一场挣扎。</b><span style="font-size:20px;">诚如一位乡友《窄巷》中的吐实 :</span><b style="font-size:20px;">“脚下尖锐的砾石,啃噬着苦行的脚掌。”</b><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答友人的关切,章淳亦有模糊的叹息:</span><b style="font-size:20px;">“把推天天的日子,过成了岁月。”</b><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一时解不透话中的苦涩:</span><b style="font-size:20px;">度日如年?</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小运动来了,章淳辈自然首当其冲,便有别样的编队,森严的训诫。“史无前例”年代的某些时段,此类有“身份”的人,每次劳动,早晚必列队“请罪”,自报身份、简述罪状。必须领受闯进村社的造反派的“训诫”:推搡是至轻的运动,俗称“炒豌豆”,痰唾是“毛毛雨”,偶或会有赏来的拳脚,章淳们无一能外的领受过。章淳到老记得一位四川佬的请罪词,呼过“万岁”之后,便是逼人笑又不敢笑的句句叶韵的老川腔:“我是右派分子严田培,我有罪,我反对解放军反对革委会,老久不知改悔。我有罪,罪该万死严田培。”对这明显带泪的调侃,有人欲笑不敢,章淳想哭。其后,却被过来人的唇舌衍为笑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尽管有村民厚道的宽容,一个“帽子”在顶的人,这时候,无论怎么走,免不了有别人眼里的挑剔,你不能排除某些异样的目光。章淳有对儿子的一再提醒:委屈有时候会缠身,“各自小心点儿!”</span></p> <p class="ql-block">摄影:杨晓冰</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章淳伤情的望着两个原本是活跃的孩子,学习很争气,有在班上靠前位置的排名。这些日子,常常孽呆呆地坐在一个土堆上,望着天边飘逸的流云发愣,他们的日常生活,已少了幼童的天然之趣:没了昔日的玩兴,手底只有破瓦碎石的无意识的搅拌。而见生人了怯生生的缩颈……最使章淳揪心。大人的过错,无意间造成孩子们心头的“结石”。由不得一阵酸楚袭上心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晌午的麦场上,孩子们耍闹,奔逐间有人摔倒了,一个女孩子哭叫,章淳的儿子急忙跑过去扶起。那孩子的母亲闻声追至:“小右派!你敢打我的娃!”不问青红皂白,抓住小章的胳膊就筛了几下。儿子委屈的哭声,惊动了前来呼小儿吃午饭的章淳,耳里清晰打进“小右派”三字。遂上前软软送过一句:“你姨,我娃不醒事,该打。但他不是‘小右派’。你可以冲着我来,我是</span><b style="font-size:20px;">盖了公章</b><span style="font-size:20px;">的右派。”</span><b style="font-size:20px;">“盖了公章”</b><span style="font-size:20px;">四字,吐若板墙钉钉。这时的章淳憋屈得双手有些颤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跌跌绊绊,孩子们正常的耍闹。章淳舍不得敲打小儿,走过去牵住吓得后退了几步的儿子的小手,那娃怯惧:“她自个儿摔倒,我没打她!”章淳有柔声的抚慰:“我信你不会打人。乖,回咱屋里走。”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纠结有人对你做的事,只会影响你自己。章淳一声长叹,染苦了此刻寂静的场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那天傍晚,几碗浆水面下肚,一家人准备上炕了。有人轻轻敲门,未料竟然是午间吼出“小右派”的那位阿姨。她家那孩子诚实,回家哭闹:“你错怪小哥哥了!”便有了这次愧悔的夜访。那阿姨低头侧身一脸羞赧踅进章淳的家门:“你叔……”就再没了言辞,把“小哥哥”揽进臂弯,很有一阵唏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逼母亲上门道歉的那个小女孩,走出门后,突兀转身一个红领巾的致礼,</span><b style="font-size:20px;">稚诚而庄重</b><span style="font-size:20px;">。中国大地寻常可见的礼仪,异样的温慰,此刻竟使特殊身份的章淳,身子由不得一阵颤栗,说“受宠若惊”已不足以表达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很过了一些年岁,章淳从最初的老章,渐渐还原为众口里的章师傅,淡化了特殊年月、特殊身份,与人相处必会生有的一种边界感。章淳眼里,这应该是望外的厚待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岁月,几乎在“静音”的状态下穿过。下放改造,就是事实上的流放,压弯腰背的二十二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下放农村二十二年的电影放映队的章淳,依新政策找到单位“平反”时,翻遍有关“右派”的档案册页,却不见章淳的名姓。找到当年宣布“开除”他的那位上司,却是一大堆理不出头绪的搪塞。确确是:</span><b style="font-size:20px;">假装睡着的人唤不醒。</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历史折叠的这一幕,现今我们可以展开了。我们不好说荒唐,但说鲜见是不出格的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其实,那应该是</span><b style="font-size:20px;">教科书式的荒唐。</b><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册尘封的反右领导小组的会议记录,储存着当年有关章淳一案的议事。当时的特殊情境下,与会人多有嗫嚅的跟进。独参会的一位领导小组成员表态:“态度不端,应该批判,客观情况也得考虑。最后怎么定,放一放再议。”多人附议。恰这时,有说章淳那位“上司”尿急去上茅厕,或走神,未听真那位领导的尾话。就有了其后章淳头上一顶虚拟的“右派”帽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厌烦推诿。我曾对人说过:我是</span><b style="font-size:20px;">盖了公章</b><span style="font-size:20px;">的右派。今天才知道,我的贱名上没有这枚公章。我只要你们清楚说一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多年来已经学会缩着脖子过日子的章淳只一口央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结果竟然是</span><b style="font-size:20px;">“没有存根”</b><span style="font-size:20px;">的右派!且谁也说不清那操作的奇异过程!这应是这个近乎荒唐史话的点睛之笔。而那甜不兮兮地所谓</span><b style="font-size:20px;">“误伤”</b><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没油没盐的</span><b style="font-size:20px;">“抚慰”</b><span style="font-size:20px;">,更像是抠你的伤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人生最能冒点火花的时段被揉搓了。这确是一个令人唏嘘的沉甸甸的玩笑。你得知道,终尽,这是个古而怪样的荒诞故事。显然,有些事被深深地遮蔽了。显然,在这件事情上,当初疾言厉色的操作者,依乡人的话说,瓤欠的很:不会有“实话实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寄希望于“平反”,因而心生模糊之念:“我们应该有点燃鞭炮的日子了吧?”二十二年后,那串被妻子塞在墙缝里的鞭炮,已然失形。纵便完好,面对眼前的现实,能有怎样的心境燃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确知史实之后,章淳脑子里一片空白。独步此刻赤足可渡的紫泥河畔,向天一个长揖——长到因久立而有点儿晕眩。遂有:</span><b style="font-size:20px;">“我到底算个什么样的人?”</b><span style="font-size:20px;">的天问。那种超乎想象的悲愤,此刻化作男子汉珍贵的眼泪,</span><b style="font-size:20px;">倾盆大雨</b><span style="font-size:20px;">般洒向此刻平静无澜的一条苦咸苦咸的溪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见到一种说辞:</span><b style="font-size:20px;">“痛苦是无法讲述的,它摧毁了语言。痛苦现身之处,句子便被打断。只有省略号指引人们注意痛苦的存在。”</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是的,</span><b style="font-size:20px;">痛苦是无法讲述的。</b><span style="font-size:20px;">文中主人公二十二年背负的沉重,只能用长长的省略号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2025.6成都</span></p> <p class="ql-block">摄影:郝明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