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逝

慧九（谢绝私聊）

　　晴朗得没有一丝皱褶的天空，像一块被熨平的蓝绸，铺展到眼光穷尽之处。我仰起头，看见一片蓬松的白云，仿佛谁轻轻呵出的一口呼吸，如一羽飞翔的海鸥，被阳光镀上温暖的金边。草地在她下方泛起暗色的影子，像一方柔软的绿毯，悄悄承接她无声的足音。那一刻，我爱上了她不可方物的轻盈，爱上了她飘忽不定的独舞。我想留住她，想让她永远停驻，好让快乐像一条不涸的溪流，时时在我心上淌过。

然而天光忽转，更多的云自远方赶来，像赶赴一场盛大的盟约。它们拥抱、重叠、交融，那朵我曾深爱的白云渐渐被淹没，像一滴奶酪落入墨汁，终至无迹可寻。天色黯了，铅灰的云幕低垂。第一滴雨落在我的睫毛上，凉得像一声叹息。接着千万雨滴接踵而至，敲打着我的额头，敲打着草叶，也敲打着那个“留住”的执念。我再也找不到那朵白云了——它已碎成漫天的水珠，碎成我掌心里握不住的湿润。

　　雨声渐密，如无数细小的手指，轻轻叩击我的耳鼓。我忽然听见另一种声音——不是哭声，而是雨滴落在草叶上，又滑入土壤时发出的微响。那声音在说：你为何只肯爱一朵云的形貌，却不愿爱它化成的雨？我怔住了。抬头望去，每一滴雨里都藏着一缕光，它们落在我的脸颊，与泪水混在一起，竟分不清哪一滴来自天空，哪一滴来自眼眶。

佛法说“无相”。相，是水面上的涟漪，是镜中的倒影，是人心为万物贴上的标签。我曾把“那朵云”钉死在某一瞬间的形状、某一缕色彩里，却不知她本是一团水汽，来去自如，聚散无形。我执着于留住“她”，却忘了“她”从未属于我，也从未离开。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流浪。

正如“我”，又何尝不是万千因缘暂时聚合的幻影？今日的我，是昨日呼出的气、吃过的饭、读过的书、爱过的人，一点一滴塑造成的短暂状态。而下一瞬，我又将被新的雨水、新的阳光、新的悲喜重新书写。若我执着于“我”的形貌，便如同执着于那朵云的轮廓，终要被无常的雨水淋湿眼眶。

　　雨仍在下，却不再像泪。我伸出手，让雨滴在掌心汇聚成一泓小小的镜面。在那镜里，我看见破碎的天光、摇曳的草影，也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倒影里，有云的残痕，也有雨的新生。我笑了，原来观照不是用眼睛去捕捉，而是用整个生命去聆听、去融入。云不曾逝，雨亦未生；它们只是同一场轮回的呼吸，呼出去时是云，吸进来时是雨。而我，不过是这场呼吸间的一粒微尘，因懂得无相，终于得以在雨里与云重逢。

草叶更绿了。雨后的天空露出被洗涤后的澄明，仿佛从未阴翳过。我站起身，裤脚沾满泥水，心里却盛着一片晴朗。那朵白云早已不在天上，也不再在雨中——她化成了我眼角的一弯笑意，化成了脚下松软的土地，化成了下一次抬头时，那不知将以何种面目出现的、崭新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