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女杰曾昭燏》

西岳渭水

《一代女杰曾昭燏》

她出身名门，终身未婚，把一生嫁给了中国博物馆事业。

论交三世旧通家，初见长安岁月赊。

何待济尼知道韫，未闻徐女配秦嘉。

高才短命人谁惜，白璧青蝇事可嗟。

灵谷烦冤应夜哭，天阴雨湿隔天涯。

这首悼亡诗是陈寅恪先生写于1965年1月，题为《乙巳年元夕前二日始闻南京博物院院长曾昭燏君逝世于灵谷塔追挽一律》，题中所述“曾昭燏君”就是今天的主人公，中国第一位女考古学家、中国第一位女博物馆馆长曾昭燏先生。

出身

1909年，她出生于湖南双峰县荷叶镇峡石村万宜堂，这是中国近代绵延两百年的世家大族——曾国藩家族的故乡。曾昭燏的曾祖父，是曾国藩的二弟曾国潢。曾国藩之后，曾家历来以讲德修业、诗书传家为家风，受祖母郭筠（曾国藩次子曾纪鸿夫人、曾国藩同年郭沛霖之女）、母亲陈季瑛（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女、陈寅恪嫡系姑母）的影响，兄妹七人，一门才俊。

1932年，曾昭燏家庭合影。中为曾昭燏母亲，后排站立者左四为曾昭燏。其他为曾昭燏兄弟姐妹。

1929年，二十岁的曾昭燏在二哥曾昭抡的帮助下，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先后在外文系、国文系求学。第二年转至国文系后，她就跟着胡小石先生，研究甲骨文、金文、商周铜器，这也奠定了曾昭燏将一生奉献于文博事业的基础。

1935年，已在金陵大学念研究生的曾昭燏，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放弃国内学位，自费去伦敦大学攻读考古学。

青年曾昭燏

毕业之后，按照考古学前辈李济先生指定的学习规划，曾昭燏前往德国国家博物馆参加什维希威格为期十个月的考古实习。

然而她刚到达柏林，国内爆发卢沟桥事变。得知消息的曾昭燏大为惊骇，孤悬海外，她倍感沉闷激愤，而且开始“慎重地考虑自己能在这抗战中做些什么事”。她意识到，要以更加坚忍的态度，把分内的学业完成后再报效祖国，就是对国家与民族最大的帮助。1937年12月，她从报纸上读到南京沦陷的消息，心痛欲裂，恸哭失声，却仍以最大的毅力抑制住悲伤，按时完成实习工作。

1938年6月3日，伦敦大学举行盛大的毕业典礼，曾昭燏没有参加，而是选择在工作室里终日埋头苦干。她后来说：“祖国的人民正在浴血抗战的时候，我何必花无谓的时间参加这种为个人荣誉的典礼。”与此同时，日寇的已将战火燃遍半个中国，曾昭燏毅然决定，她要回国。

1938年，曾昭燏在德国柏林史前古史博物馆实习

归国

归程并非一帆风顺，从出发到重见国内风物山色，就已过去一个月之久，曾昭燏不禁触景生情，又“遥见一穿灰色衣之士兵荷枪而立，几为之泪下，看见其老迈龙钟之态，不免失望”，这也更坚定了她为国家、为民族而振兴文博事业之决心。

刚回国不久，曾昭燏就加入了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工作，她利用自己的学识，投身考古发掘与文物保护工作，参加了云南大理的苍山洱海境内考古发掘、龙泉遗址、白云甲遗址发掘以及四川彭山江口一带崖墓的发掘工作。

1941年发掘四川彭山崖墓人员合影。最前排者为曾昭燏。

1941年2月，曾昭燏被任命为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总干事，她与李济等人夜以继日将博物院文物登记造册，装箱编号协助文物西运，连同运出的还有来自北平故宫博物院的一万多箱珍宝，避免了这些国之重宝沦入敌手。

1943年，她与李济先生合著《博物馆》一书，成为中国博物馆学的奠基巨著。

抗日战争胜利后，她随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迁返南京，参加战时文物清理委员会、战区文物保存委员会和伪文物统一分配委员会工作，是联合国博物馆协会9个中国会员之一。先后举办汉代文物展览和院藏青铜器展览。全国解放前夕，她拒绝赴台，反对国民党当局运走文物,并致函筹备处主任杭立武说：“运出文物，在途中或到台之后，万一有何损失，则主持此事者，永为民族罪人。兹对此事虽无责任，然为本院保管文物已七八年，对于诸物有浓厚之感情，知有各种危险，岂可缄然。”

1949年4月14日，她在上海与徐森玉、王家楫等联名写信，呼吁将巳运往台湾之文物运回。在他们的坚持下，三批运到台湾的852箱文物终于全部运回了大陆。

志向

曾昭燏一生未婚。据说，50年代曾有苏联专家在来访时善意地问：“曾小姐准备何时出嫁？”曾昭燏意味深长地回答道：“我早就嫁给博物院了。”

年轻时，曾昭燏受堂姐曾宝荪影响极大。曾宝荪是留英归国的中国早期教育家，她一生的格言是：“做事要负责认真、做人要勇敢坚强，有是非心、有正义感，要爱人如己，牺牲自己帮助别人……一个人如果结婚，只能教育服务一家几个人；如果不结婚，便可教育服务无数人。”

投身考古文博事业后，曾昭燏认为博物馆应该具有教育的功用与蔡元培的“教育者，养成人格之事业”不谋而合，也正可以实现她早年“教育服务无数人”的志向，她是真正把一生嫁给了中国博物馆事业。

曾昭燏著作

终点

悲剧源于曾昭燏无法改变的家庭出身，50年代，《中国近代史》出版，曾国藩被盖棺论定为“汉奸刽子手”。再后来，对她影响最大的二哥曾昭抡被打入另册，受到迫害，曾昭燏更加痛苦，她患上严重的抑郁症。

对于曾昭燏而言，旧式大家庭的出身始终成为她在新时代的“纸枷锁”。她身居要职，又力求完美，在文化急剧变化的时代，她总是不断地忏悔过去，不断与时俱进，精神高度紧张。一旦出现一点差错，维系生命的信心顿然丧失，在精神层面上已消散殆尽。

1964年12月22日，寒风刺骨。曾昭燏先生背负着一身压力与痛苦，在司机的陪同下，来到了南京东郊灵谷寺。在茶室里，她将一包苹果连同脱下的大衣交给身旁的司机，轻轻说：“我去塔上散散心。”大约十几分钟后，曾昭燏老人从66米的高塔上一跃而下，以这种看似解脱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收敛遗体时，人们在那件大衣里找到了她最后的笔迹：我的死，与司机无关。

曾昭燏先生之墓

曾昭燏的前半生为学业而奔走，而将后半生所有的心血全部倾注于新中国考古与文博事业。如今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中国的文博事业逐步与高科技数字化相接轨，秉着创新的理念而发展，但我们不会忘记曾昭燏先生一生的志向：教育服务无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