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茅屋清寒，一床一桌一灶，却纤尘不染。唯一的暖意来自泥炉上煨着的小陶罐，正“咕嘟咕嘟”地吐着带药香的白色雾气，氤氲一室。</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济仁示意天赐躺上那张铺着干净粗布的硬板床。他动作轻缓却异常利落，解开层层裹缠的棉被和绷带，露出那条裹着石膏的伤腿。没有借助任何工具，他只是伸出三根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隔着那层冰冷的石膏外壳，从大腿根开始，沿着经络走向，一寸寸向下按压、揉捏、感知。他的手指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所过之处，天赐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胀痛，丝丝缕缕地透进骨头缝里，比单纯的剧痛更磨人意志。额上很快沁出豆大的冷汗，他却死死咬住下唇，一声不吭。</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按到膝盖上方一处，天赐身体猛地一弹，倒抽一口冷气！剧痛如同闪电般贯穿神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济仁的手指在那处停住，指腹微微加力，细细捻动片刻，感受着皮肉之下筋骨异常的僵结与热度。又缓缓下移至膝盖骨周围，同样仔细地按压探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检查完毕，陈济仁并未看天赐因忍痛而扭曲的脸，转身走到墙角一个蒙着厚布的古旧药柜前。他拉开一个抽屉，取出几样形态奇特的晒干根茎和草叶，又从另一个陶罐里舀出些黑褐粘稠、气味浓烈刺鼻的药膏。他走到泥炉边，将药草丢进那煨着的小陶罐里，用一根光滑的木勺缓缓搅动。不多时，一股更加浓郁苦涩、却又隐隐透着草木顽强生机的药香弥漫开来，渐渐压过了屋里的清寒。</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回床边，目光平静地看向因剧痛余波而微微发抖、汗湿鬓角的苍天赐。那少年眼中执拗的光，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幼狼，并未因痛苦而熄灭分毫。</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骨未碎，筋未断。”陈济仁苍老的声音清晰沉稳，带着山石般的笃定，“是积劳成疾，筋骨磨损，气血滞涩。更似…心火焚身，熬干了精气，耗空了根基。”</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的手指在按过天赐心口附近的膻中穴时，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指下触感坚实紧绷，如按顽石，全无少年人应有的柔韧生气。“过刚易折，过求则伤。这腿伤，是代你的心，受了刑。药石之力，只能暂抚骨缝之痛。心头的焦火若不能平，这腿伤，终是难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说话间，他取过炉上温热的药膏，用木片挑起乌黑黏稠的一团。那药膏甫一触到天赐膝盖上方剧痛难忍的穴位附近，一股滚烫如烙铁般的感觉瞬间穿透皮肤！天赐身体猛地一绷，牙关瞬间咬紧，下唇被咬得惨白，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短促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呃！”，全身肌肉因剧痛而绷紧，额角、脖颈青筋暴凸，汗水如浆般涌出，浸湿了鬓角和衣领，却硬是没让第二声痛呼泄出！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微微痉挛的指尖，泄露着这非人的忍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济仁敷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行医数十载，深山老林，达官显贵，见过不知多少忍痛的硬汉。但像眼前这半大少年，在如此滚烫药力引发的钻心剧痛下，竟能生生将嘶吼咽回肚里，只余下身体本能的、近乎痉挛的颤抖和那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哼…这份意志之坚韧，近乎磐石！他抬起眼皮，第一次真正地、长久地凝视着苍天赐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死死咬紧牙关的脸。那眉宇间锁着的，岂止是肉体的痛苦？分明是山岳般的重压与焚心烈火交织的烙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敷好药，缠上干净布带。陈济仁并未立刻离开，反而拉过一张矮凳，在床边坐下。昏黄的油灯在他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茅屋里一时静极，只有炉火舔舐陶罐的细微噼啪和药液“咕嘟”的低吟，以及窗外呜咽的寒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娃儿，”陈济仁的声音低沉，打破了沉寂，目光如古井深潭般落在苍天赐苍白的脸上，“你这身伤，是练拳落下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天赐靠在土炕的被垛上，伤腿的刺痛与药力带来的温热交织。他看着这位救过大姐、救过父亲，此刻又为自己疗伤的老人，眼神里没有寻常孩童的怯懦，只有一片沉静的疲惫与不甘。他哑声答道：“嗯。练…练拳。”</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为甚？”陈济仁追问，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衣角，“图个身强力壮？还是…想学那市井泼皮，逞凶斗狠？”</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不是！”天赐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燃起一簇执拗的火苗，声音因急切而更显嘶哑，“为…为家！家太…太穷、太…弱！爹娘…太苦！我…我要挣条出路！让爹娘…直起腰！让家人…不受人欺！”</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济仁的目光微微闪动，但未置可否，只是又问：“还有呢？光是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赐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前瞬间闪过林晚晴被赵小虎推搡时苍白的脸、暗巷里黑皮砸下的钢管、王耀武将他推入水塘时的狞笑、林晚晴手臂上刺目的淤青和她投河前那死寂绝望的眼神… 一股混杂着愤怒、无力与强烈守护欲的洪流冲垮了言语的滞涩，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炽热与痛楚：</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护！护想护的人！我…我见过太多…拳头打不赢的歪理！可…可没有拳头，连…连站在她们前面的…资格都没有！赵小虎…黑皮…林晚晴她爹…他们…他们凭啥？！我恨！恨他们欺负人！更恨…恨我自己…护不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脸颊因激动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中泪水与怒火交织，那份深植于苦难、淬炼于不公的赤诚与愤怒，如同实质般喷薄而出。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些无力感捏碎。“我…我要拳头够硬！眼睛够亮！心…心也要够明！我要看穿…看穿那些藏在拳头背后、藏在笑脸底下的…歪理邪道！我要护！护我爹娘！护大姐！护晚晴！护…护所有被欺负的…老实人！”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喊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茅屋里一片死寂。苍振业和苏玉梅被儿子眼中从未有过的、混合着血性与悲悯的火焰惊呆了。陈济仁枯坐不动，唯有捻动衣角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住苍天赐那双燃烧着不屈与守护之火的眸子，仿佛要穿透皮囊，直视那滚烫的灵魂内核。</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半晌，陈济仁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护人？光靠拳头，护得住几时？护得住人心鬼蜮，世道不公？人心里的病，比骨头里的伤，难治百倍千倍。你可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话锋一转，如同利剑出鞘：“你如今书念得如何？”</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天赐眼中的火焰并未因质问而熄灭，反而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为沉重的清醒。他想起了期末那刺眼的成绩单，想起了张正平迟来的道歉，想起了自己如何在流言、家暴阴影和训练重压下挣扎着不让学业彻底崩盘。他低下头，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晰的涩然：“不太好…八…八十出头。但…我一直在…在追！方老师…教的法子…好用！晚晴…也帮我…我不能…不能落下！” 他抬起头，眼中没有自暴自弃，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书…也要念！念明白了…才能…才能看得更透！拳头…才…才打得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哦？”陈济仁眼中精光爆射！那不再是看到璞玉蒙尘的惋惜，而是如同老矿工在无尽黑暗中，骤然发现了一块包裹在顽石里、蕴藏着惊世锋芒与温润内质的稀世奇珍！这块“顽石”经历了怎样的捶打与磨砺，才在如此年纪，就迸发出如此清醒而沉重的认知——拳是护身之器，心是明理之灯，书是破障之斧！ 这不仅是练武的根性，更是医者、乃至任何欲“问道”者不可或缺的根基！</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枯瘦的手指不再捻动衣角，而是猛地攥紧，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茅屋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炉火跳跃的光影在陈济仁饱经风霜的脸上明明灭灭，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天人交战。</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良久，良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陈济仁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穿透昏暗的油灯光晕，直刺苍天赐眼底深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石破天惊的份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娃子，你这腿伤，是劫数，亦是机缘。单凭药石外敷，难除沉疴，更难改你这焚心熬骨的命途。老夫观你面相，星火藏锋，心志如铁，是块难得的料子，可惜…明珠暗投，只知以力搏命，终究落了下乘，反伤己身。”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若愿意，从今日起，便留在这草庐。腿伤未愈前，随老夫学点东西。不为悬壶济世，只求…明心见性，固本培元。学点医理，懂点阴阳，知点进退，明气血经络之流转，知筋骨穴位之要害，识力发劲收之机枢。此等洞悉，于医可救己活人，于武…亦可制人而护己。如何？”</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天赐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神医陈济仁…竟要收他为徒？不是为了学他那神乎其技的医术，而是为了…压住心火？为了…让拳头打得更明白？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他！</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旁的苍振业和苏玉梅更是呆若木鸡！老神医在他们心中如同云端人物，此刻竟主动开口要收他们这泥腿子家的娃为徒？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大福缘！苍振业嘴唇哆嗦着，激动得说不出话，只会用粗糙的大手用力推了天赐后背一把，声音发颤：“傻小子！还…还愣着干啥？！快…快给老先生磕头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赐被爹这一推，如梦初醒。一股混杂着感激、敬畏和崭新希望的暖流冲散了腿上的剧痛和心头的阴霾。他挣扎着想从床上下来，被陈济仁抬手按住，哈哈笑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必那些虚礼。况且，你这腿如何给我行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笑完，陈济仁目光转向温和，“你若肯学，肯吃苦，肯静下心，便是了。你爹娘，”他看向苍振业夫妇，“娃子腿伤需静养，不宜挪动。就让他暂住我这草庐。我多添置一床就是了。你们放心归家，年关将近，家中琐事亦多。”</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振业和苏玉梅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归程，心中又是担忧又是难以抑制的狂喜。</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