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爸爸的缝纫机</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文/冯世荣</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那台虎头牌缝纫机的铸铁底座上,些许还带着父亲手掌的温度。尽管它早已不知所踪,但每次路过旧货市场,听见电动缝纫机轻快的嗡鸣,总会恍惚看见父亲坐在机前的模样——国字脸迎着窗棂斜斜的日光,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他却顾不上去扶,只盯着布料上行走的机针,双脚在踏板上不疾不徐地起落,“咔嗒咔嗒”的声响里,混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呼吸。</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1940年的冬天,十四岁的父亲背着蓝布包袱走进杨家师傅的院落时,大概不会想到,此后大半生的光阴,都要与针线、布料、缝纫机缠绕在一起。初入师傅门下的多半年里,大多都是先干些家务杂活,他的手先是被劈柴的斧头磨出茧子,又被井台上的寒冰冻得开裂,直到终于能碰那只沉甸甸的铁熨斗。我见过父亲晚年的手掌,指腹上布满细密的凹痕,像被无数根针反复穿刺过的木案,时常要用凡士林涂抹,才能滑润,他说那是学吹木炭灰时留下的印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的熨斗是生铁铸就的方盒子,掀开盖子填进烧红的木炭,熨烫前得先吹掉表面的白灰。父亲总说这活儿得“手眼同频”,嘴侧着吹气的瞬间,手腕要同时往怀里带,力道差一分,飞扬的炭灰就会黏在刚熨好的布料上。有次他把师傅准备交货的绸缎马褂蹭了灰,被罚在院里跪到月上中天,膝盖麻得失去知觉,心里却把那套动作刻得愈发清晰。后来带徒弟时,他总让年轻人先练吹灰:“连灰都吹不利索,哪能做得了细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针线活是更磨人的修行。锁纽扣洞要像春蚕啃桑叶,针脚得匀得能数出个数;盘纽襻时丝线在指间绕转,松紧得像春藤缠树,松一分则散,紧一分则断。父亲学徒的第三年,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夜里就在油灯下用针穿线,线轴转得飞快,映得他睫毛在颧骨投下细碎的影。母亲保存着他当年做的布老虎,老虎眼睛的盘扣圆润饱满,三十多道针脚密得不风,“你爸年轻时心细,做活比闺女还周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踏空缝纫机的日子持续了整整多半年。少年父亲坐在没有穿线的机子前,双脚交替踩着踏板,让空转的机针在空气中划出笔直的轨迹。师傅说机工要练到“脚下有准头,眼里无杂尘”,他便真的能从鸡鸣坐到月落,直到踏板的起落与呼吸形成奇妙的共振。多年后他带徒弟,总要年轻人先空踏三个月:“机器是通灵性的,你待它稳当,它才肯给你走直路。”</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1946年春天,父亲向亲友凑了点银元,买了台二手缝纫机。店铺开在县城南大街,门板上用红漆写着“冯记缝纫”,笔画里还带着学徒的拘谨。他给顾客量尺寸时,脖子上总绕着两圈皮尺,量腰围会特意松出半寸:“人要喘气,布也得留余地。”那时的布料金贵如油,父亲裁剪时总要在边角留出一寸宽的布条,傍晚交货时,衣服领口准会别着条浆洗挺括的布带,那是给客户做的裤带,针脚密得像秋雁掠过的阵形。母亲说,他们成婚时那件月白色偏襟褂子,领口的盘扣就是用这样的碎布做的,莲瓣形状,缀在布面上像朵刚开的荷。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公私合营那年,父亲把缝纫机搬到洋县缝纫社,他的缝纫机靠窗,阳光斜斜地落在布料上,能看清每根棉纱的走向。有次县里剧团来做戏服,绛红色的缎子滑得像流水,年轻学徒裁废了三块料,急得直掉眼泪。父亲没说话,取来蜂蜡在剪刀上蹭了蹭,手腕一转,剪刀在缎面上游刃有余,裁出的弧线比画的还均匀。“裁软料要像摸婴儿的脸,得顺着纹理走。”他握着学徒的手示范,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像春阳落在冻土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1960年的春风里,父亲回到了山区。生产大队给父亲买了一台虎头牌缝纫机,让父亲的手艺有了发挥作用的机会,在临时居住的村民家中,虎头牌缝纫机刚摆稳,就有乡亲抱着布料从十里八乡赶来。农忙时他跟着社员们去插秧,裤脚卷到膝盖,泥点子溅满身;雨天不能下地时,家里就排起长队,他从早到晚踩着踏板,午饭就着咸菜啃冷馍,缝纫机的声响混着山风,成了山坳里最热闹的调子。刘姓女徒弟就是那会儿来的,梳着两条麻花辫,总爱盯着父亲的手看,看他把歪扭的针脚拆了重缝,看他用顶针把纽扣钉得结结实实。有次她缝坏了新娘的红盖头,蹲在地上哭,父亲默默找来同色丝线,夜里就着马灯补了半宿,补丁藏在夹层里,谁也看不出来。后来徒弟在她家里开了家缝纫铺,招牌上“冯氏门徒”四个字,擦得比镜子还亮。</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改革开放后,父亲的缝纫机开始跟着他开启了流动服务。在乡下的村民家中为村民缝制衣服,我总记得那个雪天,父亲带着缝纫机去几十里外的槐树关乡万春铺村,山路上结了冰,他摔在坡上,机子压在腿上,却先顾着把顾客的布料搂在怀里。那天夜里他发着烧,还在灯下赶制那件蓝布棉袄,针脚比平时密了一倍,母亲嗔他不要命,他裹着棉被笑:“人家等着过年穿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宝仁服装店”的木牌在县城南大街挂起来时,父亲鬓角已染了霜。大弟在店里帮工,他做的西裤裤线能挺三天,县内外的客户都专程来找他;小妹刚上初中,放了学就趴在案子上练锁边,线头剪得整整齐齐。有次学校要文艺演出,她连夜赶制了二十件小裙子,领口绣着的小梅花,针脚比课本上的铅字还工整。我是家里唯一没学手艺的,每次放学回家,总看见父亲坐在缝纫机前,后背挺得笔直,像株沉默的老槐树。他偶尔会喊我过去,让我试着踩踏板,可我的脚总踩不准节奏,机针扎得布面歪歪扭扭。有次把他刚裁好的布料缝错了线,急得直掉眼泪,他却摸着我的头笑:“读书也得有准头,跟做活一个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1997年的秋天,父亲躺在病床上,说话已经吃力,却总望着窗外发呆。也许他还是惦记着那台缝纫机吧,当他听见熟悉的"咔嗒"声,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弥留之际,他攥着我的手,指尖在我手背上轻轻划着,像是在量尺寸,又像是在数针脚……送葬那天,阳光落在我们八个子女身上,像落了层细密的金线。</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几年后,在妹妹的窗帘店里,看见她给顾客量尺寸,手腕微沉的弧度,竟和父亲一模一样。“你看这针脚,”她指着布料让我看,“爸说过,线要跟着心走。”玻璃柜里摆着各式纽扣,其中有枚磨得发亮的铜扣,是父亲当年给母亲做褂子剩下的。走出店门时,秋风卷起满地梧桐叶,恍惚间又听见“咔嗒咔嗒”的声响,抬头看见小妹坐在缝纫机后,正踩着电动缝纫机赶活,机身轻快的节奏里,分明藏着父亲当年的力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原来有些东西从不会真正消失。就像那台不知所踪的缝纫机,它早已化作大弟裁布时的专注,小妹锁边时的匀净,化作我们兄弟姐妹骨血里的那份踏实——就像父亲踩踏板时的沉稳,一针一线,从不含糊。</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作者简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冯世荣,网名★高山流水★ ,陕西汉中洋县人,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工作四十余年,一生钟爱文学,喜欢写作,有原创作品(诗词、论文、散文)在市、省、国家级诸多刊物及网络平台刊发。</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