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街的百年风骨与人间烟火——果戈里大街游记

ypi2000

<p class="ql-block">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七月午后的果戈里大街,像一条被阳光熨平的金色缎带,旧楼的红砖、铁艺阳台的弯花,都在光影里轻轻呼吸。</p><p class="ql-block">空气里混着红肠蒜香,和着刚出炉列巴味,夹带一些格瓦斯的苦涩。街上行人都慢吞吞地踱步,像怕踩碎这耀眼的光。风不动,尘不扬,唯有教堂穹顶上的铜绿,闪现出安静的亮。</p> <p class="ql-block">我再到哈尔滨,时光已过六年。记忆里最结实难忘的,是哪条中央大街上,十块钱一根马迭尔冰棍,黄橙橙,奶油冻得透亮,顺着喉咙一路滑到脚底,人一下子就凉了。 </p><p class="ql-block">这次出差,既可躲避一下燥热,<span style="font-size:18px;">顺道来歇口气,</span>也能在会议间歇,看看心意的哈尔滨。而郑州,却正烧着四十度高温,而这只有二十度出头,风一吹,浑身软凉,像极了不停挥动的蒲扇。 </p><p class="ql-block">昨夜的雨刚停,天空被洗成一块深蓝的布,沿着城市大街小巷的屋顶上,缓缓的搭开来,铺天盖地。</p><p class="ql-block">透过车窗,可以听到有轨电车远远晃着铜铃,叮一声,响的清脆。城市楼房堆起的尖顶,正接住剩夏的晨光,把影子斜斜地,铺在面包店玻璃窗上,新出炉的列巴香,悄悄飘出来,混着路边花摊的铃兰味,一下扑在安闲走路的行人身上,又钻进他们的鼻子里;于是,一张张洋溢着微笑的脸,瞬间开始荡漾。</p> <p class="ql-block">从会务组党建的大巴车下来,伴着如织得人流,在哈工大门口,顺次照了个像,便拉上行李,准备去吃个饭,也好赶下午的飞机。忽然记起来,记得昨天看教堂的路上,有个春饼老店,好像就在果戈里大街上。于是,打车过去,还真的是,店就在大街路口北。</p><p class="ql-block">坐下来,先来瓶喜欢的老酸奶,吸一口,纯正的香甜奶味。点了春饼,酱鸭,嫩鸡蛋,京酱肉丝,外加一碗米粥。吃的是风卷残云,满口流油。摸着滚圆肚皮,漫步在哈尔滨街头。</p> <p class="ql-block">越过春饼店时,日头恰在正头上挂着。城市的风,带着松香,掀得衬衫边角直打着卷,想起郑州街头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气,模糊的镜片,真觉得这21度的凉爽,就是因为人缘好,老天爷额外赏我的恩。</p><p class="ql-block">鞋子踏在街石上,回声清脆,宛如夜幕下哈尔滨亮起的第一盏路灯,“啪”的一声,瞬间点亮了记忆。</p><p class="ql-block">王刚那磁性的嗓音随之苏醒,像从街角里渗出来:“一九三四年的夏,整个哈尔滨都是充斥着清新和迷离……”</p><p class="ql-block">这声音贴着斑驳的砖墙,悄然滑入耳畔,和着老式收音机微弱电流声,让人好奇、渴望,并有一种强烈的振奋。</p><p class="ql-block">逛没几步路,在工商银行门口,白字绿牌子果戈里大街路标,便横在眼前<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p> <p class="ql-block">果戈里大街,哈尔滨人习惯简称果戈里。名字取自俄国作家,街却实实在在长在东北。中东铁路一通,它便跟着热闹起来,先是土道,后是石头路,站在是柏油,一路把俄式生活搬进中国。</p><p class="ql-block">东北人都说,这条街,才是哈尔滨最具欧陆风情的地方。穿插在南岗腹地,南起文昌街,北至一曼街,在两公里多血液里,流淌着近三个世纪光阴。</p><p class="ql-block">红砖穹顶下,殖民伤痕与市井欢愉并存;有轨电车轨间,历史烟云与咖啡香气交织。于是,哈尔滨的坚韧与浪漫,便与这条街的名字、钟声、面包香、电车铃、银行账本、领事官邸的暗灯、纪念公园的长明火,以及老教堂祈祷的声音,都叠在同一条轴线上。无论你熟悉与否,只要你在街头慢慢走,就能听见它们此起彼伏呼吸。</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建筑是世界的年鉴,当歌曲和传说缄默,它依旧在诉说。恰是这大街上的每一块砖石,都藏着一段老的历史。于是把它们一一摊开,由新时代技术浓缩成老建筑的照片,一张张呈现在眼前。</span></p> <p class="ql-block">大街身世,像一部改了多次片名老电影,每一次更名,都对应着哈尔滨一段城市记忆。</p><p class="ql-block">1901 年,中东铁路铺到南岗,铁路的汽笛催生了它的雏形。马家沟桥以北叫新商务街,桥南叫果戈里街。这里到处充斥着俄国商贾的皮靴和小日本的暗影。</p><p class="ql-block">1925 年,时民国当局把南北两段连成一条,统一命名为义州街。</p><p class="ql-block">新中国成立后,1958 年,毛泽东视察哈尔滨时题词奋斗,这条街改名为奋斗路,且一叫就是 45 年。</p><p class="ql-block">2003 年,复归果戈里之名,犹如游子认路,既呼应了早期“果戈里街”旧称,也凸显哈尔滨与俄国文化渊源。</p><p class="ql-block">从此,哈尔滨百年风云、中西交汇与市井烟火,一并折进大街石砖缝中。</p> <p class="ql-block">大街铺向前,自东北往西南,地势抬起,像一条鲸鱼背。我便顺着路,拉着行李箱,悠悠闲闲,踏踏的行进。</p><p class="ql-block">至革新街一带,路两侧,商铺林立,店面多起来,感觉不到百年老街的痕迹。特别是地下商业街,地面上干净整洁,道路宽阔。</p><p class="ql-block">革新街,形成于1915年,算来已有110年历史了,最初,因街道附近建有教堂,而取名教堂街。</p><p class="ql-block">1925年,根据方位更名为“南教堂街”。新中国的1967年,又改为“革新街”,寓意“革故鼎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背景。这一名称一直沿用至今。</p> <p class="ql-block">革新街和果戈里大街口,基本就在交界处,静静站着,砖红色的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绿洋葱顶,夕阳一照,金得晃眼,像给天空别了一枚胸针。</p><p class="ql-block">它的故事从日俄战争时的一间随军小木堂开始。1907 年,俄军把它从吉林公主岭搬到哈尔滨;1912 年,人们在现在的位置搭起一座木头教堂;1930 年,俄国一个建筑师在旁边建了砖石大礼拜堂,于是,两座教堂并排站了好些年。后来木教堂被拆掉,只留下这座砖石堂。</p><p class="ql-block">教堂把俄罗斯拜占庭和巴洛克样式揉在一起。深玫红墙、白石腰线,颜色分明;十字形平面,正门朝西。正中央一只绿色洋葱头顶着金十字架,四角小塔楼和帐篷顶钟楼高低错落,远远就能认出来。</p><p class="ql-block">1958 年,教堂关门,一度成了工厂车间;1980 年,修缮后改为天主教堂,现在是哈尔滨一类保护建筑。</p><p class="ql-block">夜里亮起灯,教堂的暖光与沿街酒吧的霓虹交织,大家称它是果戈里大街最浪漫的一公里。</p> <p class="ql-block">而今,教堂前小广场早就改成步行街。白天,游客举着手机拍照,孩子在教堂四周钻来钻去,笑声一阵接一阵。</p><p class="ql-block">傍晚,彩光打在教堂金顶上,像给它披了件新袍子,晃得人睁不开眼。</p><p class="ql-block">广场后头的铁架子上,贴满征婚启事,风起后,吹得纸张哗啦啦响,像另个一个小市场。</p><p class="ql-block">夜里更热闹。教堂的暖黄灯、酒吧的霓虹、广场舞的鼓点,混成一锅热汤,谁往这儿一站,耳朵和眼睛都不够用。</p> <p class="ql-block">我是昨天下午六点多,曾打车先到了这儿,那时,西天先红,再暗。教堂的圆顶被晚霞镀成金色。几只白鸽扑棱棱飞起,翅膀剪开天光,影子落在面包石上,碎银似的闪。</p><p class="ql-block">风从松花江拐过来,带着潮气和鱼腥味,裹着面包香、花香、烧烤香,和着老楼旧墙的烟火味,从教堂顶处,缓缓升起来,充斥了整个大街。</p> <p class="ql-block">大街斜向北,微微上坡,到南岗正中。光大银行处,就是大街的99 号。</p><p class="ql-block">1907 到1924 年,这里曾是美国驻哈尔滨领事馆的第一处办公地,一座低调却耐看的奶白色小楼。</p><p class="ql-block">楼上下两层,砖木结构,长方形平面,不大,但比例刚好。外墙刷成米黄色,配白色线脚;临街那面是白色灰泥,背面露着暗红色清水砖。</p><p class="ql-block">如今,一层是银行营业厅,高窗采光;二层办公,里面还有老木楼梯。我最喜欢那排朝外的窗子,铁栏杆上的雕花简单,却耐看。</p> <p class="ql-block">右手处,一个二层淡红色楼房,是大街181号,如今挂着危房牌子,楼空了,只偶尔有人临时租来做点小买卖。</p><p class="ql-block">别看它只有两层,在整条街却一眼就能认出。红灰砖墙一凹一凸,像座小古堡;临街那排窗户,眉线弯成一道波浪;左右对称的柱子光溜溜的,没半点多余装饰,干净利落;屋顶女儿墙里嵌着“1921”,提醒人们它真实的岁月。</p><p class="ql-block">1921年,它先是格罗斯基药店;1930年改成环城银行,专门给中东铁路的俄国人存钱贷款;1942年伪满接管,银行也就停了。药店的后身一直伸到比利时大街,它是一对比利时夫妇留下的。</p><p class="ql-block">外墙近年刷过漆,夜里也亮灯,可里面空久了,木头朽、地板塌,破得厉害。</p><p class="ql-block">我走过时,耳机里正放着高进的《下雪的哈尔滨》。歌里唱的是他十七岁来哈尔滨打工的青春。睡过火车站,在洗浴中心当过服务员,在夜市摆过摊,也干过美发师。苦辣酸甜,都被写进旋律,随风飘荡在整条大街。</p><p class="ql-block">风景都在路上,劲头也是在路上;最快乐的事,原来都出自心里。</p> <p class="ql-block">踩着人行路,脚下的面包石,一块块鼓肚子,磨得发亮。墙角石缝里,钻出几茎小草,细得像婴儿睫毛。</p><p class="ql-block">果戈里大街186号到了,这是座三层小楼。1919 年,意大利的工程师把它当自家住宅;第二年租给了政府,这就成了意大利驻哈尔滨领事馆,他自己也兼任着领事。</p><p class="ql-block">外墙米黄,配白色线脚,正面有弧形窗、女儿墙、陶立克柱和三角楣饰;背面仍是原来的红砖,门窗未改。</p><p class="ql-block">木门进去,黑白格地砖擦得发亮,楼梯铁栏带着新艺术运动的曲线。二楼转角还有一面灰色墙,上面刻着一只展翅的鹰,低调却显眼。</p><p class="ql-block">后来这儿做过教室、宿舍,并渐渐破旧。2012 年,市里进行休憩,按照“修旧如旧”,拉毛墙面、雕花阳台,一样没落下。2015 年起,二楼露台,每晚 7 点到 9 点开阳台音乐会,古典、爵士、民族乐轮番上场,路人抬头就能听一段。</p><p class="ql-block">小楼昨夜又笙歌,百年人事几经过。从私宅到领事馆,再到差点荒废的老楼,如今它被称作会唱歌的老领馆。白天安静,夜里唱歌,就这么又过了十年。</p> <p class="ql-block">越过一栋栋老楼后,看到条凹进去的街区,印度风情街。这建筑看着洋气,其实,是由中国政府主导建设特色街区。</p><p class="ql-block">2004 年,南岗区想给果戈里大街再添一条“异域街”。一位本地商人去了趟印度,回来就拉项目、筹资金,政府也点头支持。于是把人和街 271 米的老房子一起改造,挂起“印度风情街”的牌子,当年 9 月就开张了。</p><p class="ql-block">街区很长,向里凹进去,我特意走过去,想看个究竟。</p><p class="ql-block">房子是框架,只是换了件印度外衣。米黄和赭红的外墙,火焰形尖拱窗,镂空大理石柱子;三拱门楼当街口,门楣刻着伊斯兰卷草纹;小圆塔、雕花阳台、拱形连廊一路排开,远远看去,像把德里老城的一角搬了过来。</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旧楼新装天竺色,不见胡商也自忙。可惜</span>,印度老板们没撑几年就从街区撤了,如今沿街店里,卖的多是套娃、香肠、手机壳。只剩外壳还留着那点南亚味道。三两个行人,匆匆而过。</p> <p class="ql-block">风情街口处,一辆黑色的坦克500,格外让我留意,特别是那个蓝色331的车牌子,望一眼,便是亲切异常。</p> <p class="ql-block">马家沟河,就从果戈里大街中间而过。它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河,却跟这条街一起活了一百多年。</p><p class="ql-block">1901 年,俄国人修铁路、划南岗新区,把这条小河当分界线:河南叫果戈里街,河北叫新商务街。那时河水清,两岸是草和木屋。</p><p class="ql-block">50 年代后,工厂、居民往河里排废水,45 公里的河道有 35 公里穿过市区,慢慢成了臭水沟。</p><p class="ql-block">2003 年,市里截污、清淤、换水,打造改成了俄罗斯河园。河岸修柱廊、凉亭、铜雕,夜里还有喷泉和水幕电影。</p><p class="ql-block">河边上长椅是铸铁的,扶手雕着缠枝莲。若坐下去,歇歇疲惫身子,一定很是惬意。旁边的俄式垃圾桶,铁皮敲成圆桶,上面焊着朵铁玫瑰,尖刺早被磨平了,摸上去温吞得很。</p><p class="ql-block">百年城与河,相看两不惊。如今马家沟河,已显寂寥。欧式灯柱守着空荡的长椅,唯有酒吧招牌上的俄文,时时提醒着旧日繁华。</p> <p class="ql-block">儿童公园,就在马家沟河边,它是大街的295号,一座陪着几代哈尔滨人,悄悄长大的小园子。</p><p class="ql-block">1925 年,中东铁路在旁边铺轨,顺便留了一块空地,取名“铁路花园”。1956 年儿童节,新中国首条儿童铁路。60 多年过去,小火车换了车头,汽笛声却一直没断。</p><p class="ql-block">正门、围墙都是米黄墙、白色线脚,跟大街连成一片。马家沟河穿园走,河上九曲桥、水榭、小隧道,旋转木马、碰碰车、袖珍长城。</p><p class="ql-block">刚才送我的出租车经过这,师傅不无感慨的说,“这个公园,曾是我的儿童乐园,也是我们哈尔滨人童年的回忆”。</p> <p class="ql-block">再走几十步,就是大鹰楼。就在大街边,一个破百老房子,斑驳陆离,却有着别样身世。</p><p class="ql-block">1908年,犹太商人克罗尔在吉林街盖了这幢三层小楼,砖木结构,带个半地下室,古典主义样式。最显眼的是楼前两只展翅铜鹰,从此称为“大鹰楼”。</p><p class="ql-block">1924年,苏联把它改成驻哈尔滨总领馆,五年后撤走。1931年,捷克斯洛伐克领事馆挂牌,一年多后也离开了。短短几年,小楼成了远东外交的一枚小邮戳。</p><p class="ql-block">1937年起,日军占下这里,当做731部队的联络点。铁门里进出的不再是外交官,而是细菌战的计划书。老楼从此便沉默黑暗起来。</p><p class="ql-block">1946年,哈尔滨解放,大鹰楼成了公产。先做林彪警卫团的团部,后来又成了建筑干部训练班,一批批学员从这里出发去支援大西北。楼老了,任务却没停息。</p> <p class="ql-block">如今,大鹰楼是哈尔滨市二类保护建筑。大门洞开,门前禁停标志,最是醒目。年久失修,外墙斑驳,大门边灰砖一块没换,只是被雨水淋出了深浅不一的色带;木窗还是当年的黄松,开起来,应该是吱呀作响;鹰浮雕还在,只是翅膀积了灰。</p><p class="ql-block">这栋建筑一直没有修缮过,完整保留了原貌,虽然已经相当破败,但还是能感觉出很精美。走在这条街上,抬头看一眼,就能读到半部哈尔滨的故事:租界、战火、解放、建设,全压在一座老楼的砖缝里。</p><p class="ql-block">目前正在修复中,希望能一直保留下来。濒危的历史成为城市更新与历史保护矛盾的缩影。</p> <p class="ql-block">在一个起伏高台处,是大街的298号。一栋两层小楼,在午后光影里,安静闲暇。周末无人,铁门虚掩,我抬脚进去,脚步跨上石阶,塔塔声像落在旧唱片中的唱针在撞击。</p><p class="ql-block">乳白外墙,斑驳处露出砖红。牌子挂了四五块,字不大,却压得住风,省外事办、侨务办、友好协会。这些都像后来的客人,唯有楼体自己记得最初的名字。</p><p class="ql-block">在协会门牌下,黑色大理石嵌在门侧,写着“日本驻哈尔滨总领事馆官邸旧址”。这是2008年哈尔滨政府立的,字是旧的,把人的思绪也拉回到过去。</p><p class="ql-block">1920年破土,1924年落成。折衷主义把古典对称、巴洛克曲弧、文艺复兴浮雕,通通打造成一体。</p><p class="ql-block">弧形门斗、双柱、半圆浮雕、铁栏女儿墙,L形走廊,深红墙板,一切仍留着当年的样。只是地下那层,早被填平,在日伪时,它是水牢、刑讯房,也是731部队罪恶写实。后来苏军进来,改成音乐学校、侨民中学,琴声代替哭声,再后来,成了今天模样。楼还是楼,只是里面的内容换了节拍。</p><p class="ql-block">拾级而上,微风吹过,佛动栏杆上最后几片铁锈。城市在脚下摊开,远处,整条像一条被拉长的旧磁带,沙沙地空转。此刻,楼内电话铃响起,却没人接听,时断时续。</p><p class="ql-block">转身下楼,阳光把影子拉长了些,像拖了一条尾巴。出门,站在街道远端,回身再望,小楼静静立在街角,无言无语,只有那百年的光与影,被折进一道窄窄的檐口。风掠过,檐角铁锈轻颤,却久久不肯掉落。</p> <p class="ql-block">这个哈尔滨工会大厦,是现代建筑,高大耸立,在吃春饼时候,我就已隐隐看到。</p><p class="ql-block">大厦边,和花园街 交口,一个红砖主楼,就是花园小学。1907 年时,小日本的第一处领事馆安在了这里,后来搬到了298号。</p><p class="ql-block">哈尔滨的学校有些怪,和我们内地学校不同,每个学校名字后面,总把“校”字带着,正如这个,叫做“哈尔滨花园小学校”。</p><p class="ql-block">楼不大,四层砖混,最底下是白色。红砖墙配米黄色线脚,南面一排弧形拱券外廊,铸铁栏杆雕着小花。</p><p class="ql-block">当年,楼上办外交,地下室用来关人。共有11 间牢房、刑讯室、水牢,后来成了 731 部队做转运用的秘密站点。</p><p class="ql-block">今天,外墙仍是老样子,栏杆也没动。里面改成教室、活动室,地下室填平后成了食堂,只剩一条狭长过道,依稀还能看出过去的格局。</p><p class="ql-block">楼前钉着一块白色铭牌,写着:“日本领事馆原址。1907 年 3 月 4 日设馆。1909 年 10 月 26 日至 11 月 1 日,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后被押于此。后又被用作 731 细菌部队关押爱国志士及反法西斯人士之所。”</p><p class="ql-block">据说,更早的时候,这里还有过一栋三层小楼,由中东铁路承包商建的,先给国际红十字会办公。1936 年,领事馆搬走,小楼改成 731 部队单身宿舍,叫白桦寮。地下室照旧是牢房和水牢,许多爱国人士从此被押往平房,再也没有回来。</p><p class="ql-block">而如今,老房新用,下课铃一响,孩子们踩着当年浸透过血渍的走廊,跑向操场,从此,读书声盖过了历史回声。</p> <p class="ql-block">路的斜对过,秋林公司大楼,就在东大直街和果戈里大街交叉口。1904 年动工,1908 年落成, 又扩了四次,才变成今天模样。</p><p class="ql-block">楼不高,因为秋林公司缘故,却一眼能认。三段式立面,两层高的壁柱把墙面拉得笔直。 </p><p class="ql-block">街角那座圆塔顶着银灰铁皮穹顶,远看像顶武士盔,顶上 9 米旗杆成了路标。 </p><p class="ql-block"> 一层全是通透橱窗,二层往上墙微微起浪,檐口挑得远,雕花牛腿托着。墨绿墙面配米黄线脚,冬天衬着雪,颜色最显眼。</p><p class="ql-block">楼房拐成 L 形,沿东大直街和奋斗路伸出去 170 多米,把路口整个抱在怀里。它从盖好那天起,就是俄国秋林洋行的百货大楼,从没做过领事馆,一直卖东西到今天。</p> <p class="ql-block">一身高处,一块黑色石刻,写着昔日的辉煌让人憧憬。</p><p class="ql-block">这曾是远东最时髦的百货商店。电梯、暖气、自来水、电灯一应俱全;而那时,本地的居民都还在点油灯。</p><p class="ql-block">从此,秋林自制的里道斯红肠、酒心巧克力、大列巴,欧洲人的味蕾,被直接搬到了东北的餐桌上。</p> <p class="ql-block">沿街一路走,高低虽有起伏,却无需绕路,而在秋林公司这,过路口极不方便。这里没有设人行道,行人需要绕道,过路口很远处,一个小口,才能穿越两侧铁栅栏继续行进。</p><p class="ql-block">站在秋林公司对面的台阶上,向远处眺望望,整条街像条蜿蜒的河。红屋顶是浪头,白栅栏是浪花,远处的电视塔在楼群里露个尖,倒像根桅杆。风从街尾滚过来,掀得路边的杨树叶子哗哗响,恍惚听见有吆喝,混着老电车的铃铛声,一起往远处飘。 </p><p class="ql-block">要走了,却想带瓶新鲜的格瓦斯,好在路上喝。于是,艰难翻过栅栏,推门进去公司里。这里,曾经六年前来过,可是早已不记得里面的格局。</p><p class="ql-block">一楼,就是个商场,琳琅满目,对我却没有吸引。踏着步梯,下到地下,到处都是吃的,公司的橱窗里,处处都飘散着能拎着走的哈尔滨味道。</p><p class="ql-block">上好猪腿搭配的鲜蒜黑胡椒,用俄式传统熏制,掰开就能看到明显肉块,蒜香扑鼻的秋林红肠。啤酒花酵母加硬杂木明火烘烤的大列巴,外壳焦脆。巧克力外壳里灌玉泉白酒的酒心糖,咬一口必定会酒香爆浆,这是老哈尔滨人的童年硬通货。还有修古丽姆泡芙,黑加仑果酱,松仁小肚等,都像是红杏出墙般,给我摇头晃脑的。</p><p class="ql-block">而我最中意的大列巴格瓦斯,就静静的躺在墙角处的几个大桶里。这是用烤剩的大列巴碎发酵,0.5%低酒精、麦香带汽,泛着红酒般的色泽。一口下去,微甜里带着面包的糊香微,妥妥的哈尔滨的底色,俄式的浓烈,中式的温厚,在杯中交融。</p> <p class="ql-block">这是我刚从商场里新打的格瓦斯,两斤一瓶,二十五块。瓶子挂霜,泡沫细白,像新落的雪。瓶子外壁结着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p><p class="ql-block">拧开盖,抿一口,凉线一路滑到胃里。味道淡,带点烤面包的糊香,慢慢在嘴里化开,解渴也提神。</p><p class="ql-block">又喝两口,气泡在舌尖“噗噗”地破,像小时候踩雪的声音。甜味浅浅的,却让人想起刚出炉的大列巴,皮焦心软。正午太阳晒得人发蔫,这一口却把心拉回老厨房——炉子热,窗户上蒙着白雾。</p><p class="ql-block">离开哈尔滨后,也喝过别的饮料,都不是那个味儿。心里常惦记着格瓦斯,还有马迭尔冰糕。说不清回忆什么,像有根细线,一头拴在胃里,一头悬在胸口,不粗不细,却总在无意间扯一下。就像纳兰词里说的,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p> <p class="ql-block">不远处,黑龙江省博物馆,就安静的蹲在一旁。它不在大街上,而是在与之紧邻的红军街50号,距果戈里大街步行约三四百米的距离。</p><p class="ql-block">它的前身,是1906年落成的莫斯科商场,一座纯正的欧洲巴洛克式建筑,也是哈尔滨现存最早大型商业建筑。</p><p class="ql-block">米黄色墙面,白色花岗石勒脚,左右完全对称;中段高耸的拱窗、圆券、断裂山花、雕花柱头,典型的巴洛克动势; 屋顶砖红色的铁皮穹顶,与老虎窗交错,远看像一顶欧洲古城堡;主入口门廊,是用双柱撑起三角形,气势开阔,却又不失优雅。 </p><p class="ql-block">一百多年过去,由商场变为省博物馆,如今是国家一级保护建筑,免费开放,也是哈尔滨人记忆里最醒目的老城堡。</p> <p class="ql-block">到一点半,该走了。</p><p class="ql-block">正午的果戈里大街,像一条静卧的金龙,阳光不烈,薄薄地贴在石头路上。</p><p class="ql-block">回头望,老教堂的尖顶正被镀成橘红,铜铃一响,电车从街角游出来,声音轻得像猫。面包石堆砌的路面,一块挨一块,亮得有着耀眼。</p><p class="ql-block">秋林公司门口飘出的麦香,被风推到我鼻尖,轻闻一下就知道,这是哈尔滨独有的味道,甜里带着点酸。 </p><p class="ql-block">一阵轻风起,卷着几片榆叶,往街尾跑去,叶子翻过老楼墙头,无影无踪。</p><p class="ql-block">出租车来了,我低头俯身,一脚踏进去,关车门瞬间,迟子建的那句话,在耳边飘荡“一座城的记忆,不在史书里,而在一块石头、一盏灯、一缕风、一个人的眼睛里。” </p><p class="ql-block">哈尔滨,再见。恰如果戈理说得,街道会记得每一个走过的人,就像树记得每一片落叶。坐在车内,我攥紧手里那瓶还冒冷气的格瓦斯,把未喝完的夏天先交还给果戈里大街。</p><p class="ql-block">待我再归来,看一眼真正下雪的哈尔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