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觉人生无趣，不如去看黄永玉——黄永玉新作展后记

秦岭

荣宝斋近期举办“太阳下的风景—黄永玉画作展”。展期短，赶紧去看了看，由此想起去年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如此漫长·如此浓郁——黄永玉新作展”，对一些作品很有感觉，遂做一回顾、整理。 那天是工作日翘班去看，心里窃喜。但进入展厅，心里一惊。人太多了。 有坐着轮椅、尽力伸脖子细看的，有老姐妹拄着拐杖相互搀扶、边看边掩嘴偷笑的，有额头冒汗、哈腰拽着娃儿比划讲解的，有耳环大如盘来打卡的，有揣着将军肚陷入沉思的...... 特别是展示黄老生平图片、文学作品的细长走廊，熙熙攘攘，只能侧身挥胳膊开道。果然是“若觉人生无趣，不如来看黄永玉”。 远远瞥见俩大老爷们，正头抵头嘀咕着什么，我赶紧凑过去偷听（逛博物馆偷听行家评论，往往会有意想不到收获）果真不出所料。 “说一声怎么啦？电线杆啊，杵这儿一刻钟了，都不带挪窝儿，还让不让人看了”“着哪门子急啊？我就是来种地撒种，我等着苗啥时候长出来。怎么着吧，你！”得，原来是要搓火，我赶紧走开。 “我九十八了，活该请您来万荷堂喝一杯。黄永玉敬约。2021年”（万荷堂的小猫小狗也摇起小尾巴，热烈欢迎呢）哈哈。您九十八了，活该请我们来看您的画。您画得太逗了，活该我们在您画前拌嘴斗气。哈哈。 “年纪大了，活得好好的，空耗着双手，总是愁人的。所以找了这些事儿来做，您有空请来看看。黄永玉敬约。时年九十五。真诚地辞谢花篮和花圈。永玉再叩”（紫砂壶展请柬 2018） 哈哈，题字和展览贴切。活得好好的，空耗着手，不如挥手画画。这次展出的，正是黄老为筹办自己百岁画展，90岁以后专门创作的159件作品。 可惜黄老于2023年九十九岁离世。这些创作于生命最后近十年的作品，既有如这幅97岁作品（配诗:年老气力衰，屙尿打湿鞋。心想屙远点，越屙越近来）里的尴尬自嘲，更有看透，放下，自在的豁达畅快。 《冬》。作于2017年。最初我被作品的色彩，意境吸引。后来，仔细琢磨题诗、人物，和《多保重图》《没啥讲究》对比着看下来，真是妙不可言。此画题诗为唐司空曙的《云阳馆与韩绅宿别》。“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灯光下，两位友人蓦然相见，悲喜交集，官服在身，举杯劝饮，已经喝到微醺。虽然是孤灯残荷，寒雨暮烟，江湖漂流半生，经历了种种磨难，却仍然满怀激情，心有不甘。 画中人物手势很有意思。看，一人酒杯高举，吧吧吧诉说自己的胸心大志。一人酒杯在下，频频点头，眼神里满是肯定赞许。显然，这哥俩都还有“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凌云壮怀。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随后的多少年，不知这哥俩经历了什么。到了这幅《多保重图》，依然是推杯换盏，不过手中酒杯已经是齐头相交，不论高低；隔案畅聊也变成了抵头拥抱，搭肩依靠。豆油扑闪，喝到微醺的老哥俩知道，人生浮云，岁月匆匆，谁人都抵不过命运之手的翻云覆手，放下执念，过好眼前，互相叮嘱“多保重"才最实在。 到了《没啥讲究》这幅画里，（黄永玉九十有八），老哥俩更是彻底顺服。布衣草筐，以茶代酒，一把茶壶，两个破杯，咋舒服咋来。一个托腮，茶水滋滋品得香；一个伏桌，满脸舒服惬意。题字："我这里茶叶还过得去，茶杯几年前打破了，你偏着嘴巴喝罢！"这俩小老头，相知相交几十年，啥啥啥的，都不去纠结、忧闷了。啥啥啥的，都不用叮嘱、交代了。看透，随意，最自在。 就如这幅创作于98岁的《采得当归在手，奈何不识归路》。虽然有暮年回望、人生漂泊的喟叹 ‌，但黄老的哲理是“路是公家的，命是自己的”，画中老者手有定盘杖，心远地自偏，何尝不是黄老的写照呢。 老了，容易“絮叨”。黄老90岁后创作的这些作品，题字明显多起来，有些作品更是见缝插针，写得密密麻麻，感觉字比画更有味道。《李时珍先生随想》。精到的白描，塑造出人物高古清雅的神态，像南北朝时期的石刻造像。 放大看，李时珍周围用墨线勾画了数不清的植物、昆虫和药材，线条细密均衡，绵绵有力，并一一标注了名字。黄老做版画出身，但97岁还有这么强的笔线驾驭能力，实在令人叹服。 人物衣褶空白处，是长长的题跋:“某日提纸提笔写时珍先生出巡图，时珍先生当然未曾拜候过，取其神气而已.....家父年轻，每外出返乡必宣讲京城及沪杭胜景...喜道协和医院开张热闹，时光倏忽，百年重步尔。我个把月之后岁满九十八了，想不到岁月真不经用.....”平静从容的叙述，文字朴素，却令人感受到岁月重重帷幕之下的感喟:岁月，真不经用。 人来熙往间，这位头发花白的大姐，在这幅作品前静静临摹这些植物，本子里也是密密麻麻的图画。还拉着我，一笔一笔考证这些植物的名字、画法。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啊。 《晨兴一挥》黄老九十五岁某晨挥毫而成。这幅作品我伸着脖子拼读琢磨了好半天，因为题字太好玩了。“我很欣赏这四个字的意思。一早起来不打坏主意，只想铺纸写几个字。你我都是读书见过世面的人，前后左右有的是这类朋友，一是毫无宏图大志，二是先天气力衰减，走几里路就喘。三是胆小如麻雀，稍有惊动，就以为天崩地裂，赶忙钻入床底。令结发40年有余的糟糠之妻也不明去向。平常友朋交谈只以瓜果蔬菜为题目.....和这类朋友来往，最享人生平安之乐，甚得意。快乐处只在笔墨运行飞动之间。”（没写完，太长啦。大意是黄老写得龙飞凤舞，乐不可支。有后生看不懂，问，写的啥。黄老就不高兴: 你咋不早说？言下之意，我也忘了写的啥了。哈哈） 哈哈哈。说到我心里了。年轻时候，争这争那的，一早起来，肚子里还是要打点小坏主意。到了现在，两三知己，偶尔小聚，你送我点自家种的茄子青椒，我送你点儿老家寄来的丝瓜香菇。吃个小饭，看个展览，锻个小炼，最享轻松平安之乐。 这幅作品妙的是，纸张、笔墨和黄老身体融为一体。黄老笔墨运行飞动的情态，太生动了。绿豆眼儿圆睁，几乎掉到鼻梁上了；烧烤摊一样的竹签细笔，上下翻飞，随心而动；寥寥几根头发，迎风飞舞。这份快乐得意，肆意欢畅，看得我是表面纹丝不动，心里偷偷大笑。 老了，容易怀旧。这幅《练胆》，万丈立仞，老子给小小子儿把尿。 小小子儿初来乍到，对世间艰辛浑然不知，仰头看天，悠哉悠哉，小泡泡撒得有模有样。老子佝偻着背，双肩紧绷，脑袋低垂，唯恐有闪失。很显然，老子心里怕，身上放不开。题字“也不清楚是儿子练老子，还是老子练儿子”。无知者无畏，无虑者轻松。想得太多，思虑太多，反而需要练胆。 最喜欢的一幅作品。《姑姑出嫁了，我不认得荠菜了》（黄永玉九十八作于北京）。简单几个字，令我马上浮想联想。姑姑挎着竹篮，拉着小小子，赤足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打野菜、割猪草，蛙声悠扬蝉高唱，小小子追蝴蝶、扑蜻蜓，竹筐早不知丢哪儿了。 可惜，快乐的童年时光总是短暂。姑姑出嫁了，没有人带我了。可爱的小小子儿小眼一眯，小嘴一撅，小手一摊: 我也不认得荠菜了，我就没法干活儿啦。如果还想让我干活，你们就得把姑姑叫回来呀。对亲人的怀念、对往昔岁月的眷恋，就以这样简单的笔触、简单的话语、稚气的笔迹表达出来。我在这幅画前看了好久，98岁的黄老创作这幅作品时候，内心该是多么柔软甜蜜呀。 而这幅作于98岁的《太奶奶与我》，又何尝不是黄老对童年生活的怀恋、追记呢。 当然，黄老从来不认为“老”是啥大事。就像黄老在采访中说的 : “我老不老干谁什么事啦老又不是我发明的。”哈哈。 所以，黄老照样张罗着请客吃饭。龅牙兔子和缺牙女孩哈哈大笑着，"九月十日是中秋，请来我家看月亮"，还特别注明了"管饭"，黄永玉一家老小邀请。哈哈。 所以，黄老还张罗着谈情说爱。展览序厅，这幅别致的《小夜曲》，一对青年男女相拥而坐，陶醉在《小夜曲》柔缓荡漾的旋律里。“黄昏后，当你在我怀里柔声歌唱。你知我心里有多少话要对你讲。你歌声唤醒我旧日的一切快乐”，看得人不由抿嘴微笑了。 画上的人物，是黄老和他挚爱一生的妻子张梅溪。画完这张画后不到一个月，这个九十九岁的"老顽童"便溘然长逝。 所以，黄老还书酒不离，要做《世上难得醉夫妻》。题字："世界上我还没有见过两口子五六十或七八十醉在一起的人……老两口醉在一起讲起来容易，其实非常不简单，起码两口子打酒钱要来得干净，心无挂碍。二是体质上要过得去，即使不在船上，也要平时两口子心存各种趣味……"落款"点滴不进酒的酒外行黄永玉画，差一二十天就九十八岁了"。 ‌所以，黄老还忙着一字一字写书，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2008年重启创作时85岁，至2021年九十八岁完成三部曲，共262万字。‌‌ 《太阳下的风景》《这些忧郁的碎屑》《比我老的老头》《不给他音乐听》《还有谁谁谁》看书名，就知道这些书多么好玩有意思。二十多年前，买过《比我老的老头》，写得特别幽默风趣。书被陈姓朋友借走了，至今未还。那谁谁谁，该还我了。哈哈。 黄老的这些作品，有的色彩特别绚烂。我最喜欢这幅作于2017年的《深山何处钟》，色彩极其丰富和谐。 这幅作于98岁的《十万狂花如梦寐》，也很吸引人。诗句出自龚自珍《金缕曲·赠李生》下一句是“梦里花还如雾......收拾狂名须趁早.....鬓星星，渐近中年路。”一个“狂”字，活画出鲜花怒放的蓬勃和活力。和黄老很“搭”。 有的色墨清淡。如这幅《中国画》，一叶小舟，一片轻帆，无尽留白处，一段清丽质朴的文字 :"船之外有山，船下是水，船里有人。曾有过友朋相送，抵达的所在，还有熟人等候相迎。人在船上，有时说话，有时连艄公也不说一句话。他见人见多了，有半个月不说话也可以。"寥寥几笔，中国画超脱尘世、宁静悠远的水墨韵味萦绕而来。 不由联想起沈从文《边城》的开头：“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官路、小城、小溪、白塔、人家、老人、女孩、黄狗。简洁而富有诗意，和黄老这幅作品韵味一致。 沈先生是黄老的表叔，“中国最后一个浪漫文人”。当年，这个从湘西农村走出来的少年，虽然只上过小学，但在文坛上展现出非凡才气，与诺贝尔文学奖擦肩而过。 沈先生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没有之一）。学生时代，当时在文科院的图书馆，我几乎把能找到的沈先生的所有作品，都看遍了。《湘西散记》深深影响了我的写作和生活。 沈先生与黄老情谊甚笃。上世纪动乱年代，人人缄默自保。一日，黄老与沈先生胡同里碰到，也不敢打招呼，本来要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时，沈先生突然开了口，在这短短几秒钟，留下一句：“要从容”。 随遇而安，平淡从容。不仅涵养了沈先生和黄老的艺术，也涵养了沈先生和黄老的灵魂，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保有一个热爱生活的赤子之心。《中国画》落款: 黄永玉九十九岁零四天作于太阳城晴日即兴。“晴日即兴。”这四个字，我定定看了好久。 从家乡凤凰到辗转上海、台湾、香港、北京，海外。从版画，油画，雕塑，陶瓷，邮票设计到小说，诗歌，散文，黄老样样玩得精彩开心。冷静睿智，风趣幽默，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顺境还是逆境，黄老都能“晨兴一挥”“晴日即兴”，给自己找到乐子。因为黄老说“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 圣经《创世纪》里，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黄老的百岁人生，始终追随上帝给予的这束光，绽放生命的光彩。犹如他的人生观﹣-"明确地爱，直接地厌恶，真诚地喜欢，站在太阳下的坦荡，大声无愧地称赞自己。” 画展中这幅名为《今夜》的画作，尺幅不大，美术馆却给它一整个展厅。黄老画的是自己的家—北京太阳城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还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愿上天给人间每个人都有美好的今夜人应该拥有今夜之权利，过宁馨如今夜之日子.....这幅画是一个九十多岁近一百岁的老头画的，水平虽然算不得高，留传至今，起码能给后人一点欢喜，告诉我们，那时候人们是如何打发日子的。" 黄老，您以“晨兴一挥”“晴日即兴”打发日子，我以图文记述您的画作“打发”日子文字太长，就此打住。哈哈。比我老的老头，感谢您带给我们的开心快乐。祝您在天堂天天笑口常开呀。 202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