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金岁月

周建国

1976年2月，霜花凝在武装部的木窗棂上，剔透如水晶。攥着入伍通知书的手心洇出了汗，一股热流直抵我的心窝。那套簇新的六五式草绿色棉军装递到我手里，深咖啡色的纽扣在熹微晨光里，泛着沉稳的哑光。然而，这身军装尚不完整，仿佛还缺了灵魂的点睛之笔。

新兵连结束前，神圣的时刻终于降临——鲜红的五角星帽徽和领章发了下来。宿舍里瞬间被一种庄重的喜悦笼罩。新兵们挤在唯一的半身镜前，有人正帽檐，有人扯衣角，更多人对着镜中的影像肃然敬礼。

我的目光，牢牢锁定了那三点鲜红：头顶帽檐中央，红五星如定盘的星辰，光芒内敛却坚不可摧；领口两侧，对称的红领章，如同迎风飘扬的两面红旗。穿惯了蓝布学生装的我，这身草绿色军装陡然为单薄的青春，镀上了一层厚重的铠甲。班长为我系上风纪扣，粗糙的指尖不经意划过领章，低沉的话语如同烙印：“这三点红，是血染的风采，戴在头上，缀在领口，扛起的，就是天地的分量。”

紧急集合号骤然撕裂寒冷的空气，操场上，千百颗红五星在冬阳下熠熠生辉，如微缩的星河静静流淌；无数红领章如微型的战旗，在草绿的浪潮中迎风飞扬。

我站在队列里，听着大头鞋踏在冻土上整齐如雷的轰鸣，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震颤。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与归属感涌遍全身：这身军装连同那三点红，带着滚烫的生命力，已深深嵌入年轻的骨血。青春从此被赋予最鲜明、最庄重的底色：绿是山河的筋骨，红是信仰的图腾。往后风霜雨雪、晨昏晦明，人生的尺度，都将由这永不褪色的“三点红”来丈量。

1985年的春风拂过营区，换装的命令，如同一片轻盈又沉重的落叶，悄然飘落肩头。指尖触碰红领章的边缘，目光最后一次凝望帽檐上那颗熟悉的红五星，指节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哪里是寻常的布料与金属？它们分明是陪伴我穿越东北林海雪原、跋涉湖南湿雾山岭的老战友，是青春最炽热的“三点红”印记。

记忆溯回初戴它们的那个清晨，东北凛冽的雪光，将崭新的帽徽和领章映照得如同红宝石，红光灼灼，映得新兵脸庞也跟着发烫。队列中昂首挺胸，帽檐下的红五星沉稳指引方向，如同信仰的灯塔；领口那两抹红，如两面战旗在肩头飞扬，将年轻的目光淬得雪亮。

后来到了湖南，梅雨季湿重的雾气缠绵，帽徽和领章仿佛被浸润得深沉了些，红得浓郁，像饱蘸了岁月浓墨的朱砂，反而更衬得一身草绿精神抖擞。

训练场上摸爬滚打，帽徽沾过晨露尘土，领章浸透泥浆汗碱，边角在一次次浆洗中磨出了岁月的毛边。可每次对镜正帽徽、理领章，指尖抚过那熟悉的轮廓，心底总会涌起无言的骄傲。顶着红星、缀着红领章的青春，便是天地间最挺拔、最耀眼的风景。帽徽磨砺的光泽，领章晕开的红痕，连同军用胶鞋踩实的每一步，都是时光为青春盖下的、最铿锵有力的邮戳。

摘下它们的那一刻，初夏午后的阳光斜切走廊，落在那片红上，晃得人恍惚。帽徽曾是头顶永恒的星辰，领章是领口滚烫的热血，肩头燃烧的火焰，是我面向军旗庄严宣誓时，目光最先触及的赤诚坐标。

红五星被轻轻摘掉，红领章被仔细拆下，我用最柔软的棉纸层层包裹，珍重地放进那只小皮箱深处。指尖触碰到布料与金属的背面，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未散的余温，像小心翼翼收藏起三颗未曾燃尽的火星。

1986年底，转业的日子到了。皮箱底樟脑丸清冽的气息弥漫上来，与洗不掉的阳光味道、淡淡的枪油气息交织缠绕。六五式军装被我叠得四四方方，棱角分明。那枚红五星，安静地躺在帽檐中央的位置；那对红领章，依旧守护在领口处。它们共同静卧，仿佛将十一年的峥嵘岁月，一丝不苟地折叠、安放。

手指抚过军装的每一道清晰的折痕，往事奔涌：白山黑水啃过的冻馒头，齿间的坚硬冰冷犹存；确山靶场震耳欲聋的轰鸣，似在耳膜深处回响；暴雨中扛圆木压弯的腰，还有夕阳下，战友们帽檐闪烁的星河与领口跳动的火海，壮阔如画，永铭心间。

脱下军装的日子，如同从一场浸透热血与号角的长梦中缓缓苏醒。街市的喧嚣取代了嘹亮的军号，皮鞋踩在柏油路上，总寻不回大头鞋踏在冻土或泥泞山路的踏实。午夜梦回，常猛地惊坐而起，耳畔分明还响着穿透夜色的尖锐集合哨，惊得伸手摸索床头——那里，本该整齐摆放着叠好的军装与军帽。

一次深秋加班，窗外冷雨敲窗，恍惚间竟见玻璃上凝结着冰凌花，晶莹如东北寒冬的印记；蓦然转头，湿雾漫过桌角，氤氲着湖南山间的气息，将帽徽和领章的形象，在记忆的潮水中冲刷得愈发清晰、透亮。

同事们常说，我走路带风，坐姿笔直如松，遇事眉头不皱。他们不知，这早已是刻进骨子里的烙印，都是那身绿军装和“三点红”日复一日熔铸的。那抹绿与红，早已化作生命的底色。褪下的是布料与徽章，融进骨髓的，是熔炉锻造的脊梁，那脊梁里有钢！

一次抗洪，扛起沉重沙袋的瞬间，肩膀猛地一沉，一股熟悉的重量感传来，仿佛帽徽又压顶，领章复在肩。低头望向脚下浑浊的水洼，水波晃动间，恍惚映出一个十八岁的年轻身影：军帽端正，红星闪耀，领章鲜红似火，正站在堤坝上，迎着风雨，嘶喊着穿透岁月的——“跟我上！”

是啊，青春被军装包裹、被“三点红”照耀的那些岁月，早已将“忠诚”细细密密缝进袖口，将“担当”重重绣上肩头，将“信仰”牢牢铸进头顶。如今穿行在烟火人间，骨子里，依然是那个听到“需要”便冲锋的兵。

雪落时，心便飞回红星照耀下的东北雪原；雾起时，思绪又飘向红领章点缀的黑石铺营房。每当看见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晨光中冉冉升起，胸膛深处总会涌起炽热的暖流，仿佛帽子上又缀上红五星，领口又别上了红领章，那熟悉的“三点红”图腾，烫得心口发疼，照亮前行的每一寸道路。

四十年了，那抹绿与那点红仍在皮箱里静静相守，然而它们早已完成了最深刻的传递：将前行的口令、不屈的意志、无声的使命，连同那永不褪色的“三点红”精神，一针一线，熔铸进生命的每一寸骨血！看啊，那绿，是万里河山的脊梁；那红，是燃烧不息的初心！

穿军装的青春，是人生长河中最炽烈的光焰；而脱下军装后，高擎着这束光、烙印着这“三点红”继续无畏前行，才是对那段熔金岁月最滚烫的献礼与战歌！

真正的军人，灵魂的帽檐上红星永不坠落，血脉的领口处红领章永远滚烫。何曾有过“退役”的刹那？唯有将这“三点红”锻入生命的钢铁，在灵魂的制高点上，站成冲锋的姿态、永恒的界碑！

人生路上，纵有千般风霜、万道沟坎，有红星在头顶导航，有红领章在血脉里奔涌，便有了劈开一切迷雾的胆魄，踏碎所有泥泞的勇毅！任它前路荆棘密布，任它风暴席卷而来，我自岿然不动。

因为熔铸进魂魄的，是“只要还有一个人，就要战斗到底”的铁律！纵使孤身陷阵，纵使遍体鳞伤，喉间依然高喊冲锋的号子，眼底依旧燃着不熄的火焰！倒下？绝无可能！只要一息尚存，便是刺向困厄的尖刀；只要心跳未止，便是擂响战鼓的重锤！

目标，永远在前方的高地，哪怕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也要将信念的旗帜，插上那属于胜利、属于荣光的人生主峰！这，便是“三点红”赋予的、打不垮、摧不毁的魂魄！这，便是穿过军装的青春，留给生命最硬的骨头、最烫的血！前进！向着下一个高地，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