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万年松死讯</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作者杨俊文</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诵读牧歌</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听到万年松的死讯,是在去年的秋天。每年,医巫闾山都有植物或死于病虫害,或死于雷电,或死于寿终死者大都寂寂无闻,所以死亡不能被放大,如蒸发的一丝地气无声无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万年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能在风景区的山头呼风唤雨。所有游人像面对神祇一般仰视它,给它系上数不清的红布条,默念一阵心中所思所想,以求得到它的护佑。在闾山风景区望海寺下,它傲立了一千多年,这一树龄的判断出自林业专家之口。但在人们的感知里,它似乎是亘古以来的不死之身,所以称之为"万年松"。它的死讯,如巨峰崩塌,一时间流传开来,引起人们的种种猜测。</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意义非凡的树总是要点缀一段历史或传说。我最先想到的却不是它的死因,而是和它有过交集的乾隆皇帝,揣摩着在公元1754年的那一天,他第二次登临闾山,来到万年松之下,抚松仰首时是怎样畅快的心情。我想,他也许读过李白的《登庐山五老峰》,其中有"吾将此地巢云松"的诗句,要么熟吟宋代张经的"昆仑之西东海东,中有一士巢云松",否则不会在万年松下脱口而出﹣-"地灵自呵护,天意本栽培,云巢真可号,龙种是谁栽"。此诗虽韵味寡淡,但借"云巢"喻此松之高耸,也是十分妥帖。云栖树上,树为云巢,与巢云的寓意没有不同。乾隆皇帝从山上下来,当地官员便把"云巢松"三字的铁牌镶在了树干上。</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少年时,外祖父带我到过万年松所在的风景区,自然把我带到这棵树下。外祖父说,这是一棵神树,只要它的树冠轻轻摇晃,其他幽壑里即使没有风吹过,所有的树木都会舞动起来。每年秋天,它的第一枚松果落在地上,响起的声音能传遍山谷,炸裂后的松果喷溅出浓烈的松香,在一个秋天久久不散。山里的其他树的叶子,就在那个声响里,骤然变得一片金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是神树,只觉得它是一个人,是像村里的萨满一样能施法术的人。我也不知道它确切的高度,只是觉得对它的仰视,如一只蝼蚁望向苍穹。看不到它的年轮,三个成人手拉手才能围起它的腰身。谁知道里面贮满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时没有任何影像留下我和它的身影,只有在我的脑海里让那棵松昂霄耸壑。后来有了相机、手机,每隔两三年,我都会跑到它的身边给它拍照。我在它的身下依然渺小得可怜,而我越是觉得它高大,越是觉得它真的有某种神力。</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发现,很少有游人在它面前恭谨地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它,然后做片刻的沉思。往往是一声惊叹之后,便是急促的拍照,为那棵松,为看到那棵松下的自己。欣赏的结果不过如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如同对一个死者的追怀,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人死之后。随着万年松死讯的传播,过去编造的一个又一个传说,又被重新翻检出来:辽太子耶律倍是最早与这棵树结缘的人,他在医巫闾山生活期间,与爱妃高云云一起广植林木,这棵油松的幼苗就是耶律倍亲手栽种的。以它的树龄而论,那个年代似乎与耶律倍的出现有一点吻合,所以人们便信以为真,并推测树的原始称谓应该叫"太子松"。无论这棵树是否耶律倍所栽,这个传说还是容易使人陷入遐想,比如耶律倍与高云云共饮"风井"里的水,那么栽种这棵树时,也应该是取松边"风井"之水浇灌的吧。</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传说不仅于此。太子松受到乾隆皇帝的几句歌咏,变成了云巢松后,让医巫闾山的僧侣们对其刮目相看。一座寺院就建在松树的不远处,每天响过晨钟暮鼓,会有僧人走出寺庙,口诵经文,绕松而行,为的是给这棵松以佛力的加护。当僧人们刚刚看到朝代更迭的战火,便在逃离之前,悄悄把无数根铁条钉入树干里,这让进山的盗伐者,手中虽持刀斧,却对这棵树无计可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按照常人的思维和逻辑,受过皇帝咏诵的神树怎么会死呢,这岂不枉称它"万年松"了吗?在一番联想之后,我仍然以为它不会死。既然能熬死几代皇帝,它就不至于那么巧死在当下,死在见过它的这一辈人的眼里。我的想法未免有些幼稚,因为任何生命都逃不过死亡,况且它的生命有过曾经的"万古长青",也算是不枉一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但我不情愿它死去,不情愿看到它死后可怕的干枯的形态。人冬的第一场雪后,我又来到山上,远远看到所有的树上都残留着皑皑的积雪,唯独这棵松不见雪的影子,枝上的松针枯黄得像经过了烈火的烤灼。看来,它的枝叶已经无力承受雪的重压。走进它的身下,它的四周架起了铁架子,主干和支干都被草帘紧紧包裹,听说这是景区的管理者,从很远的地方请来的林业专家,为这棵树采取的施救措施。细细打量它的容貌,如同躺在 ICU 里的老者。</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山里没有游人,四周阒静无声。我想听到它的一丝呼吸。两只栖在干枝上的乌鸦,突然啼叫几声,向着一片松林飞去,山间留下悲凉的回音。我最讨厌乌鸦,讨厌在探究一个生命是否存在的时候,听到它莫名其妙的叫声。我一直以为,乌鸦是死亡的使者,在嗅到生物濒临死亡或已经死亡的气味时,它会满心欣喜、翩然而至,为的是一餐腐食性的美味。在它沙哑的叫声里,我预感到有种不祥之兆,紧紧笼罩着这个空间。万年松怕是真的寿终正寝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想来想去,一时弄不清它的死因,只知道它死在被人欣赏的目光里。我和那些游人一样,对它的欣赏,不过是对它的壮硕之美的索取,想通过它的巍峨气象和散发的古老气息,使自已获得振奋和愉悦,或是除此之外的某种感动与遐思。</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万年松也许不知道,那些接踵而至的游人,不乏形形色色的利己主义者,眼里放射着贪婪的攫取的光。也许万年松是知道的,它活了这么多年,怎么能看不穿这些人的心思?如果它真的死了,那一定是看够了这些人的嘴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没有必要问罪于某个具体的人,只有关注中的欣赏和欣赏中的关注,才具有人道主义的高尚和善良。现在想来,人们似乎都缺少善意的关注,对河流、山峦、草木,对土壤、阳光、空气和所有的植物,总是习惯于视而不见,或者在不断索取中不断放弃。其实,关注是动了心思的,是对一种结果的培育,对一种后果的警惕。我刻意地排除关于树龄的问题,只想到松毛虫的啃噬,想到树的根须对水分的吸吮以及遭遇的风雨。</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种现象一旦被过于复杂的思考,往往如泛滥的洪水,淹没了确切缘由的踪影。几只泛着紫蓝色的金属光泽的喜鹊,突然打断我的思绪。它们从山腰的丛林里,径直飞落到这棵古松最高的枝头,叫声异常清透、响亮。它们的出现很有意思,像是携带一个神秘的旨意而来,要对乌鸦的暗示作出不容置疑的否定。我希望喜鹊寓意里的吉祥,为这棵树带来一份好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仔细观察,万年松倒不像是彻头彻尾的死亡,凡是对死亡确信无疑,都是脱离了死亡的客体,冰冷而坚硬,如一块石头沉寂的存在。万年松在风中还有偶尔的抽咽,那声音尽管有些微弱,但说明它有对风的感知,有对风的心思的响应,那也就说明它意识还保持足够的清醒。我不想让风停下来,想让那抽咽变成号啕,最后使号啕随风而逝,想让古松依然以一身翠装,在原地不动声色。</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春天来了,万物萌发。我应该去看那棵松,但空气里还裹挟着寒意,便又等待一段时间,直到暖阳之下草长莺飞。这个时节足以断定那棵松的生死,如果它的枯叶没有被翠绿取代,就说明它真的死了,那么,去年秋天关于它的死讯,也就不再被人质疑。从望海寺的后面一过来,还没有见到那棵松,我便忐忑不安,不忍向它张望。我担心看到它还是那副模样,但我终究是为它而来,即便是收获一个绝望,也必须抬起头来,向它走近。环顾山峦,包括松树在内的所有树木,像是在充足的睡眠之后,显示出十足的精神,唯独那棵古松依然如故,几朵白云飘浮在离它很远的上空,铁架子照样围拢着它,本该脱去的防寒外衣,还在包裹着它的躯体。游人的围观再不是为了欣赏,目光里充满了惊愕。他们也给树拍照,也许是为记录死亡,并以此想象它曾经高大勃发的姿容。一个小男孩跑到树的栏杆旁边,喊着爸爸给他拍照,爸爸跑过来把孩子拽到离树远一点的地方,然后拿出手机对准了另一棵树。这情形令人感到有些悲凉。孩子不知道万年松意味着什么,他也许看到它的长相,决然不同于其他的树。有了思想的人,随之也懂得避讳一切干枯、僵死和灰暗,所以不会把那棵树作为一个鲜活生命的背景。此前,数不清的游人竞相与它合影留念,那是它的超拔非同凡响,是立于这方水土之上的一尊神灵,人们要借它几丝神灵之气,驱邪避凶,获得福报。这像是傍上了一个大人物,该有多么荣光呢!孩子们与这棵树的合照,意思是茁壮成长。老年人站在它的身下,寓意则是"如松之盛"。眼下,它屈曲枯槁,神灵变成了死神,再也没了往日雄踞一方的英姿,怀有怜悯之心的人,也不过对它留下一声深长的叹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一场春雨从天而降,万年松在雨雾中身影朦胧。它死了,却站立不倒。它一息尚存,却不见醒来。如果它能冒出一枝新叶,就等于那个死讯不是真的。</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025年7月28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