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与凝望

九月未央

野花在夏日草原上醒来了。它们并非矜持的闺秀，而是大地泼洒的颜料——明黄、绯红、淡紫，任性地涂抹于绿色底布之上，挤挤挨挨，直铺展到视线与天空缝合处。风过处，花茎俯仰，竟显出几分微醺的摇曳姿态，仿佛被阳光烘烤得暖洋洋的醉意。远处牛羊成群，如散落在绿毯上的音符，白的羊是凝滞的奶滴，棕的牛是缓慢移动的土丘，偶尔一两声悠长的哞叫或清脆的铃铛声，被风拉得又细又长，飘荡在花浪之上。

我静立花丛之间，衣褶里也盛开了几朵倔强的小花。它们攀附着我，如同攀附另一株会移动的植物。日光慷慨，绒毛般覆盖下来，熨帖着每一寸肌肤，暖意便从脚底升腾，直抵四肢百骸。我闭起眼睛，只听见风拨弄花瓣的微响，以及草叶在日光下舒展筋骨的细碎耳语。时间于此地松脱了发条，变得慵懒而黏稠，我亦卸下所有行囊，连同那些关于目的地的焦灼。此刻，只觉自己像一株草、一朵花，或者一片被风无意携带至此的云影，生根于这片蓬勃的绿意里，再不愿飘荡。

当目光投向远方，那连绵起伏的草坡温柔地接住了视线，线条柔软，一直延伸向不可触及的朦胧天际线。天地交接处，浮动着诱人的氤氲蓝雾。那蓝雾深处，便是远方无声的召唤，是诗行未曾落笔的留白处。风，这草原上自由的吟游诗人，不时拂过身侧，顽皮地撩起衣袂与发梢，竟似要将我的衣角也写成一行待寄的诗笺，托付给无垠的旷野，捎向那云雾缭绕的未知之境。

天光流转，渐渐西沉。夕阳熔金，给每一片草叶、每一瓣野花、每一头牛羊的轮廓都镀上流动的金边，恍若大地珍藏的古老金箔，在此刻被温柔唤醒。我依旧伫立，身影被斜阳拉得颀长，深深地印在这片野花摇曳的草原上。

当快门声在身后响起，我并未回望。

我知道，自己并非这帧画面的主角。

是那些怒放的野花、温顺的牛羊、起伏的草浪，以及那无边无际、召唤着远方的天空，它们正以广袤的怀抱，静静收藏了这一个渺小旅人，连同他心中所有无声的、朝向诗与远方的凝望——它们才是永恒的画框，而我的驻足，不过其中一道瞬间的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