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天柱山

YI

天柱山行程因琐事缠身，延宕一周，却终究周六傍晚还是坐上了前往潜山的高铁。入住潜山某酒店，不停翻看天柱山天气预报，心中那点小小的侥幸，以为老天爷会格外眷顾这被拖延的诚意。预报周日天柱山下雨概率为45%，我便给同伴加油打气：万一遇到雨天，千万不要气馁，就当是进山避暑。第二天一早，我俩打车直奔天柱山大龙窝索道，坐上缆车，眺望窗外风景，阴晴不定，仿佛我们进山既忐忑又侥幸的心理。上午九点从振衣岗开始登山，刚走几步，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下，幸亏提前买了15元一件的一次性塑料雨衣，赶紧套在身上。蒙蒙雨滴织成一张迷蒙的灰网。远山近树被这水汽的帘幕一遮，轮廓尽失，只剩下混沌一片的铅灰底色。一周的等待，仿佛只是为了等来一场更淋漓的浇灌。

进山口的电子指示牌显示，气温17.1度，湿度87%，看似进入了凉爽的天然氧吧，但冷风裹着雨丝，如冰针般刺透薄薄的雨衣，直抵肌肤。登山的石阶经雨水冲刷，滑溜如抹了油。每一步都需死死扣住旁边的铁索，每一步踏下，脚下便“咕唧”一声闷响，冰凉的山水瞬间灌满鞋腔，直沁骨髓。不多时，便觉得整个人都沉甸甸地往下坠——衣衫湿透，紧紧裹住身体，雨水顺着发梢、脖颈肆无忌惮地流淌。掏出手机想拍下这混沌的“风景”，指尖触到的竟是机壳内壁一层冰凉的水膜。天柱山？它吝啬得连一片青石、一角飞檐也不肯示人，只把我们囫囵吞没在它灰白黏湿的肠胃里，冻得人牙齿磕碰，瑟瑟发抖。

下山的路途，更是与风雨的鏖战。山风陡然增强了威势，它从谷底尖啸着冲上来，蛮横地撕扯着我身后那件单薄的雨披。雨披被风鼓胀，猛烈地翻飞、扑打，呼啦啦猎猎作响，如同一面在硝烟弥漫的阵前残破却仍倔强招展的战旗。我像顶着逆风航行的破船，一步一趔趄，在湿滑的石阶上艰难挪移。双腿早已冻得麻木，每一次落脚，左膝盖深处便传来一阵隐秘的、尖锐的酸胀，如同生锈的铰链在强行转动。那沉重湿冷的鞋，每一次抬起都仿佛在泥沼里拔足，每一次落下又带来“咕唧”的声响和膝头难言的钝痛。风雨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寒冷则如同无数细小的冰蛇，贴着湿透的衣裳往骨头缝里钻。我就在这狼狈的溃退中，拖着灌铅的双腿和左膝深处那越来越清晰的痛感，一寸寸艰难地向下挪动。

当绕过最后一个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石阶拐角，眼前豁然开朗。炼丹湖！雨竟不知何时悄然止歇，风也偃旗息鼓了。方才还浓得化不开的雾霭，此刻如巨大的幕布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向上卷起、收拢。湖面平滑如镜，将周遭的一切温柔地拥入怀中——那始终隐匿于云雾之后的天柱群峰，此刻竟将其峻峭嶙峋的骨骼，如此清晰、如此温润地，倒映在这片澄澈的碧水深处。倒影随着微不可察的水波轻轻漾动，山的魂魄仿佛在水底呼吸、舒展。它始终未曾以真身示我，却慷慨地将全部神魂沉入这一泓清波，以最柔软的方式，向我袒露了它最坚硬的真相。我拖着那条愈发僵硬刺痛的左腿，在湖边怔立良久，望着水中晃动的山影，竟一时忘却了寒湿与狼狈。

一路步行至振衣岗，再乘索道缆车回到大龙窝索道站。缆车内极目远眺，天开了，山的层次是由深到浅各种绿色的交织，阳光穿透云层洒向群山，令人心醉的景色。及至乘坐景区接驳车回到山脚游客中心，天光已然大亮。刺目的阳光灼热地倾泻下来，晒得湿漉漉的石板路腾起氤氲的薄雾。抬头望去，碧空如洗，白云丝丝缕缕，悠然浮动。天柱山终于清晰地、毫无保留地矗立在朗朗晴空之下，峰峦叠嶂，历历可数。然而，当我一脚踏上游客中心前平坦的水泥地，左膝骤然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如同锈蚀的铁器被强行掰开，几乎令我站立不稳。我扶着旁边的栏杆，才勉强稳住身形。原来这一路的风雨跋涉，湿透的衣衫与灌水的鞋子，最后都化作了膝头这沉甸甸的、锐利的砝码，称量着我此行的代价。

蓝天白云下的天柱山，此刻完整而明媚地铺展在眼前。细数这一路的奔波，我们也算是天柱山西关大环线一游：大龙窝索道-振衣岗-象鼻石-通天谷-神秘谷-天池峰-青龙背-西关寨-甘露泉-炼丹湖--振衣岗-大龙窝索道。从风雨深处跋涉而出，心头却分明晃动着另一种映像——那水中的倒影，那寒彻入骨的风雨，那灌满水的鞋子和猎猎作响的雨披……这未曾亲见真容的山峰，其魂魄却已如沉入湖底的倒影，悄然沉潜于心湖深处，比眼前这真实的阳光朗照，更显出一种被风雨淬炼过的、骨子里的真切与深沉。

原来人间行路，所求之物的真容，常常隐匿于求索的风雨途中。待你步履蹒跚，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抵达某个澄澈的岸边——低头一望，那苦苦追寻的形神，早已安然沉潜在水底，清亮得惊心。它不在你奋力攀爬的山巅，而在你喘息回望的波心：所有跋涉，似乎都在为某个未谋面的湖泊，准备着最清晰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