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钢花下的暗流

曹正刚

曹正刚 <p class="ql-block">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重庆,嘉陵江的水汽混着钢厂的煤烟,在巴渝钢厂的烟囱间缠缠绕绕。清晨五点半,轧钢车间的天车还没启动,王红卫已经蹲在车间门口啃完了两个白面馒头。他魁梧的身影映在结着薄霜的水泥地上,军绿色工装的袖口磨出了毛边,虎口处的老茧厚得能刮下铁锈——这是他在轧钢机旁站了八年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红卫,又来这么早?"传达室的老张头掀开棉门帘,手里端着搪瓷缸,热气腾腾的茶水雾模糊了老花镜。王红卫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张叔,昨晚那批螺纹钢要赶工,早来检查下轧辊。"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皱巴巴的病历单,那是母亲昨天刚查出肺气肿的诊断结果,医生说至少要准备一千块住院费。</p> <p class="ql-block">  此时的技术科里,陈光明正对着图纸皱眉。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袖口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这是他作为工农兵学员毕业时,父亲送的礼物。</p><p class="ql-block"> 图纸上的轧机参数被红笔改了又改,桌角的搪瓷杯里泡着最便宜的沱茶,茶梗在水里沉沉浮浮。"光明,供销科老李找你。"同事敲了敲桌子,陈光明抬头时,正好看见李德才挤进门来,脸上堆着精明的笑。</p><p class="ql-block"> 李德才穿着笔挺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亮,手里拎着个黑色人造革包,和车间工人的粗犷截然不同。"光明,下班别走,红卫也叫上,咱哥仨聚聚。"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有笔好买卖,保准比死工资强。"陈光明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啥买卖?犯法的事咱可不干。"李德才嗤笑一声:"放心,借政策的东风,稳赚不赔。"</p><p class="ql-block"> 傍晚的家属区飘着饭菜香,红砖楼的阳台上挂满了腌菜和尿布。王红卫揣着刚领的工资卡,卡上只有五十八块七毛,他站在小卖部门口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没买那瓶最便宜的江津老白干。陈光明的妻子正抱着孩子在楼道里喂奶,看见他就喊:"红卫,光明在厨房炒回锅肉呢,快上来。"</p> <p class="ql-block">  三居室的小屋挤得满满当当,墙上贴着"劳动最光荣"的挂历,桌上摆着炒青菜、卤猪耳,还有一瓶开盖的二锅头。李德才先倒了三杯酒,一饮而尽:"哥几个,现在外面都在'下海',咱守着钢厂这金疙瘩,不能浪费了资源。"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钢材调拨单,"我舅是销售科副科长,批条的事他能帮忙,咱们倒腾几吨钢材,利润对半分。"</p><p class="ql-block"> 王红卫的眼睛亮了,母亲的住院费像块石头压在心头:"真能行?厂里查得严。"李德才拍着胸脯:"我舅在厂里三十年,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批条写'生产急需',谁能说啥?"陈光明捏着酒杯沉默,他想起技术科老工程师说的话:"政策的空子不能钻,钢厂的钢材是国家的家当。"可看着王红卫焦虑的眼神,又想起妻子总念叨的洗衣机,终究没把拒绝的话说出口。</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交易在城郊的货场进行。李德才托舅舅批了五吨螺纹钢,单价比市场价低了三十块。王红卫找了辆解放牌卡车,凌晨三点就去车间装货,轧钢机的轰鸣声掩盖了他们的动静,他额头上的汗珠混着机油,在手电筒光下亮晶晶的。</p><p class="ql-block"> 陈光明拿着调拨单在门卫室登记,手心里全是汗,生怕字迹被看出破绽。李德才联系的买家是个福建老板,验完货当场点了一万二的现金,三张百元大钞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红光。</p> <p class="ql-block">  分赃时,王红卫主动少拿了两百:"我出力最少,光明哥跑手续辛苦,德才找门路不易。"陈光明把钱塞回他手里:"说好平分就平分,都是兄弟。"李德才却偷偷藏了五百,塞进自己的内兜——他得给舅舅买条红塔山,这是早就说好的。</p><p class="ql-block"> 尝到甜头后,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第二个月批了十吨无缝钢管,卖给了一家乡镇企业,赚了两万八。王红卫拿着钱给母亲交了住院费,看着病历本上"病情稳定"四个字,他第一次觉得钱能带来这么踏实的暖意。</p><p class="ql-block"> 陈光明给家里添了台双缸洗衣机,妻子洗衣服时哼着歌,孩子围着洗衣机转圈圈,他站在一旁抽烟,心里却总有些发慌。李德才买了辆二手摩托车,整天骑着在厂区炫耀,还请供销科的同事下馆子,酒桌上拍着胸脯说自己"搞副业"的本事。</p><p class="ql-block"> 变故发生在第三次交易。这次批了二十吨优质钢板,利润高达五万。分赃时,王红卫提出自己要多拿五千:"这次装货我请了三天假,差点被车间主任发现,胳膊还被钢管砸青了。"他撸起袖子,果然有块紫黑的瘀伤。</p><p class="ql-block"> 李德才却不乐意:"我舅为了这批货,跟仓库主任喝到吐,没他这关系,你有再多力气也没用。"陈光明想打圆场:"要不按四六分,德才多拿点,红卫其次?"王红卫猛地拍了桌子:"凭啥?当初说好平分的!"</p> <p class="ql-block">  争吵声引来了邻居,陈光明赶紧关上门。李德才摔门而去时,撂下一句:"这事没我舅成不了,你们自己看着办。"王红卫蹲在地上抽烟,烟蒂扔了一地:"我就想要点钱给我妈买台制氧机,咋就这么难?"陈光明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那份,抽了五千塞给他:"拿着,先给阿姨治病。"</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厂里贴出公告,说邻市钢厂有人倒卖钢材批条被抓,判了三年刑。公告栏前围满了人,王红卫看着"投机倒把""非法牟利"的字眼,脸色发白。陈光明发现,最近总有人在技术科门口徘徊,问东问西。李德才的舅舅也找他谈话,把一叠批条扔在桌上:"收手吧,最近上面查得紧,昨天税务局的人还来查账。"</p><p class="ql-block"> 那晚他们又聚在陈光明家,气氛凝重得像要下雨。李德才闷头喝酒:"我舅说,再干下去就得进去。"王红卫摸着口袋里的存折,上面有三万块,足够母亲住院了:"我妈今天出院,医生说好好休养就行。这钱,咱不该赚。"陈光明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是剩下的五张批条:"这些批条能换十万,但我查了刑法,非法经营罪最高能判十五年。"他拿出纸笔,"咱写份检讨,把批条和赚的钱都交上去,争取宽大处理。"</p><p class="ql-block"> 交材料那天,钢厂的烟囱正冒着白烟。陈光明、王红卫、李德才站在厂长办公室门口,手里捧着装钱的铁皮盒和写满字的检讨。李德才的舅舅已经提前打了招呼,说他们是"主动坦白"。</p><p class="ql-block"> 厂长看着这三个耷拉着脑袋的年轻人,叹了口气:"钢厂培养你们不容易,知错能改就好。钱上交国库,批条作废,厂里给你们记大过处分。"</p> <p class="ql-block">  走出办公楼时,阳光正好。王红卫摸了摸口袋里的工资卡,虽然比之前少了很多,心里却踏实了:"明天我就去车间请罪,好好干活。"李德才踢着石子:"我舅被调到仓库当管理员了,我对不起他。"陈光明抬头看了看钢厂的高炉,钢花在阳光下绽放,像无数跳动的火焰:"以后咱凭手艺吃饭,睡得香。"</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陈光明成了技术科的科长,带领团队改进了轧钢技术,获得了市里的表彰。王红卫当上了车间主任,他带的班组年年是先进,母亲的身体也越来越好,总在家属区夸儿子踏实。李德才辞了职,开了家钢材零售店,规规矩矩做生意,逢年过节还会给舅舅送些营养品。</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除夕夜,他们又聚在陈光明家,桌上摆着火锅,热气腾腾。王红卫举杯:"敬咱哥仨,敬那段犯错的日子,更敬咱没一条道走到黑。"李德才喝得脸红:"那时候总觉得钱最重要,后来才明白,夜里不做噩梦比啥都强。"陈光明给他们添酒,窗外的烟花在夜空绽放,照亮了三个不再年轻却更加沉稳的脸庞。</p><p class="ql-block"> 嘉陵江的水还在流,钢厂的烟囱依旧冒着烟。那些曾经的贪婪与挣扎,早已被岁月磨成了教训。就像车间里的钢坯,总要经过高温的锤炼和冷水的淬火,才能成为坚韧的钢材。而人性,或许也需要在利益的熔炉里经历一番考验,才能看清什么才是最该坚守的东西。</p> <p class="ql-block">图片A|生成</p><p class="ql-block">2025年7月28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