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场静寂

了·

在平静中诞生，经历过浩瀚风雨，终又回归于平静，爷爷，这是你清溪东去的一生—— 题记

爷爷，被村人唤作“守山老人”，我总疑心这称呼里藏着宿命的谶语。山是他一生匍匐的脊梁，最后竟又将他轻轻收拢了去。

以前，我常去山脚的小屋探他，总携些软烂的点心。小屋如缀在青峰衣襟上的纽扣，爷爷便坐于门槛外的田埂上，望着远山出神，似在点数这莽莽苍苍里蕴藏的旧事与光阴。我递上糕饼，他嚼得缓慢，目光却已越过我肩头，黏在远方层叠的青色里——仿佛那山峦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默默召唤他。

然而我竟不知，某次平常的告别即是永恒。我转身走下石阶，他的影子被夕阳拉长，轻轻覆盖了我离去的脚印。此后山风依旧，只是他再不能坐在老地方轻换我姓名。

还深刻的记得，三月，最后一次见他，他的身子不再似从前硬朗，他说：医院里住了一月有余，身子被疾病熬垮了心神，耄耋之年，精神没有从前清明，一场症疾，也看清了儿孙之间的亲情疏离，腿脚不便，八十多岁的奶奶在医院床前床后尽心尽力的照拂，已是仁至义尽。爷爷长长的叹息里藏着人间数不尽的心酸悲意，戎马半生，最后的消极是对现实儿孙不孝的不甘心。

其实，那时，已有了告别的征兆，我只是不承认。爷爷问我说：“如果，他真的走了，奶奶怎么办”，他担心晚年的奶奶一个人孤独面对山中的困境生活，眼神布满柔情，却掩不住心中对奶奶的不舍与沉重挂怀。当时我没曾深想，只是尽己所能安慰爷爷，一切都会好的。我只是不明白告别来的这么快。

爷爷说：年纪大了，不能再步行山下，想吃的腊肉包子，也只能意念中解解搀意。爷爷一生，工整干净，做饭种田，生活琐碎都打理的井然有序，老房子里突突冒出的烟火气是家的味道，奶奶烧火，爷爷炒菜，和和睦睦的光阴写满温情陋室，流淌于每一帧平淡中。

我走时，仍像往常一样没有与爷爷好好告别，总觉得来日方长，过不了多久，我们会再见面的，我会带上爷爷爱吃的包子，陪他坐在田埂上瞭望青山，一同乐呵呵的笑。

死亡，原来这般寂静，不过一声轻喟，便抽走了人间烟火里最熟悉的那一缕。我惯常以为的来日方长，哪曾料想，那日门槛一别，此生，山长水阔，再会无期。

六月，距离上次见面仿佛刚过不久，我提着爷爷爱吃的腊肉包子上山去看他，山径，蜿蜒依旧，草木却已换了新绿。爷爷也换了新居，入了新坟。

门虚掩着，露水清凉中，隔着窗户，只看到奶奶模模糊糊的影子，我走上前去，叫着奶奶，奶奶看到我，欣喜地开门说：“你好久都没来了”，说着眼眶湿润，我说：最近忙，就没能来看望你们，便顺口叫着爷爷，奶奶喉头哽咽，及尽努力的克制说：爷爷四月间走了，埋在了那座山，顺着奶奶手指的方向，心一下子被疼痛揪紧，我傻傻的立于门口茫然的不知所措，过好久，被奶奶使劲的摇醒，那一刹那我做了一场悲伤的噩梦，仿佛只要醒来，爷爷就还温和的能与我招呼。

像一场玩笑，来的不合时宜，提篮里的包子依旧冒着热气，而爷爷再也闻不到这汩汩的腊肉香。新坟静卧于山坡上，刚下过雨，泥土犹带潮润，热雾在清冽空气里丝丝逸散，他终究是尝不到这迟来的温软了。四下里唯有风穿林过叶的低吟，应和着远处溪水亘古的潺湲。露水凝在草尖，映着微光，如同天地噙着的一滴清泪。

百年的拱桥刻着无法描述的沧桑，有新生，有旧老，循着世间的规律，仿佛一切自然而然，溪水仍不息东流，载着落花与时光奔涌而去。奶奶扶着老门框，看着我，眼睛里落满悲意。此间万物皆如昨，只是那个守山的人，永远留在了山深处。

奶奶垂首低语：“他不过是…出了趟远门”。

这苍老的自欺里藏着何等的温柔与无措！我抬眼望向窗外，溪流依|日东奔不息，草木依旧生机盎然，山峦沉默包容，它们都是见证者，却永远缄口不言。

人间路途渺渺，从此阴阳两隔，再无相逢之期。山收容了他，也隔绝了他。

我再次回望那座青山，它收容了爷爷的骨殖，也收容了我无处投递的思念。山路蜿蜒，如同一条解不开的绳索，这头捆着生者的回望，那头系着死者的长眠。

下山途中，衣襟上沾带的清露不知不觉便干了，痕迹全无—原来无常掠去生命之暖，亦不过如此悄然。

下山路上，肩头清露不知何时已干，了无痕迹。

山风依旧，草木依然，只是人面已杳。

山中的日子如石阶般层层叠叠，他便是那阶上最安稳的一块。我总以为这安稳是长久的，以为每一次转身下山，他总在身后目送，如同溪流目送一片落叶远去。于是每每归来，总会带上一些爷爷奶奶喜欢的吃食，那面皮裹着热腾腾的烟火气，推门便递过去，他便笑，褶皱里漾开暖意。山居岁月，原不过就是这热腾腾的几回传递。

直到某日，山道上再无人影相候。才知那最后一面递过的包子，便是此生的终局。人生许多事，竟在无声无息中悄然交割了；所谓来日方长，不过是凡人一厢情愿的账目，而岁月自有它冰冷的清算。

晨光微熹时，露水浸湿了鞋袜，山道蜿蜒如昔，通向那处新垒的土丘。墓碑微凉，我不知爷爷埋在了何处，只能在百年拱桥上摆上包子，叩头为爷爷诵经，白气在清寒里挣扎着消散——这人间的烟火终究无法再渡入黄土。

山风拂过草木，簌簌作响，如同往昔他咳嗽的余音。物是而人非，天地到底吝啬于挽留任何一具温热的躯体。

石阶上青苔横生，溪水如旧日，流走多少朝露与落日？草木却不管人间的哀恸，只管在春气里抽出新绿，夏日鲜活地逼人泪目。老屋门前，奶奶握着我的手，身子颤栗，眼睛里混着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我手心，银发在晨光中闪烁。

这一刹那，竟恍惚如昨。灶膛里柴火噼啪，爷爷一边忙活着做饭，一边张罗我入座，还是部队里养成的那淡然的神情，奶奶乐呵呵的看我们不停寒喧，那张爷爷常坐的吱呀作响的藤椅依旧摆在一旁，一切都没有变。

话音入耳，那点恍惚便倏然消散。藤椅空荡荡地歪在角落，灶膛也冷着。原来世间万物皆在，独独少了一人。山门寂寂，他不过出门巡山去了，只是这一次，巡的乃是凡人足迹永不能至的地底，再不会推门归来。

在人间曲折的路上，终于失散于光阴的歧途。山径蜿蜒，却再无相逢之期；山门敞着，却已是两界相隔。

一个人去山里转了转，只是那山道上未散的晨雾，从此湿了我的眼睫，它隔开两个世界，一个在心间，一个在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