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名家·文学洛神萧红] 纸上的故乡

明哥日志

美篇名:明哥日志 美篇号:1427612

（图片/网络）



北国呼兰河的雪又落了。那冰河，那黑土地，那荒凉的后园，仿佛皆在无声的雪絮中浮动着，被一个漂泊的灵魂所牵系着——那灵魂，便是萧红。

当年萧红自呼兰河出走，原不过是寻常少女的不甘与挣扎罢了。谁知那一步跨出，竟踏入了命运湍急的乱流。她先是流落哈尔滨，继而漂流青岛，后又辗转上海。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薄冰之上，那冰下是生计的刀锋与乱世的寒流。她与萧军曾在困窘里相依，在文字里取暖，可最终连那点相依的暖也终于散了。到了香港，纵然身旁有端木蕻良在，然病骨支离，烽烟又起，这孤岛竟成了她漂泊的终点。

然而，她笔下的文字却未肯漂泊。纵然人如转蓬，她的文字却偏偏执拗地生根——根深蒂固地扎在呼兰河畔那片苍凉的黑土里。

你看《呼兰河传》里那个“我”，在祖父的后花园里奔跑，看着蝴蝶在白菜花上飞，又在荒草丛生的后园里看月亮爬上来，听虫声在草根里叫……那园子里的荒草，仿佛已蔓过书页，长入每个读者的心中，成了灵魂深处一片荒芜又苍翠的风景。当我在灯下翻读这些句子，恍惚间，那园子里的荒草仿佛真从书页中蔓延出来，覆盖了现实的地面。祖父慈祥的容颜在文字间浮动，呼兰河的风穿过纸面吹向我——她写的哪里是故乡？分明是刻在骨血上的印记。这印记使她无论流落何方，灵魂深处总有一方土地在生长，在低语。

命运待她何其苛刻！《生死场》横空出世，全赖鲁迅先生慧眼识珠，为之奔走呼号，然而先生先她而去；《呼兰河传》在香港病榻上艰难成篇，最终竟成了她生命的绝响。萧红伏在病床上，一笔一画，是在写，也是在掘——掘开自己灵魂深处的冻土，让记忆喷涌而出，让呼兰河的水流遍全身，温热那颗冰冷的心。她写下的哪里是字？分明是灵魂深处的呼兰河在流淌，是生命最后的温度在燃烧。

她的一生，是在烽火与流离中跋涉的旅程，唯有在纸上的故乡里，她方寻到片刻的喘息与安宁。文字是她唯一能携带的故土，是她对抗虚无的堡垒。她在颠沛流离中写，在病痛煎熬中写，在绝望孤寂中写。那支笔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锚，系住她漂泊无依的魂魄。文字是她的舟，也是她的岸；是她的漂泊，也是她的归途。

临终前，她曾对青年作家骆宾基喟叹：“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这“不甘”二字，何尝不是她生命深处最倔强的呼喊？这“不甘”不仅是对早逝的怨怼，更是对未竟之言的抱憾，对未尽之生的渴望。她半生都在与冷眼相抗，与死亡相搏，与虚无相争。这“不甘”里，燃烧着一个灵魂对存在最执拗的确认。

一九四二年一月，香港浅水湾畔，三十一岁的生命终于如灯油枯竭。那曾映照过呼兰河月色、承受过太多人间风霜的眼睛，永远地阖上了。可她的文字却在时代的风烟里顽强地生根、抽枝、蔓延。呼兰河的水早已流入大海，而她的文字却逆流而上，溯回了无数人的心灵深处，成为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她的死，竟成了另一种生——一种在读者心中不断苏醒的生。

如今，每当我翻动那本薄薄的《呼兰河传》，字里行间，仿佛总有一个孤独而坚韧的身影，在纸上踽踽独行。那身影在无边的雪野上越走越小，却始终未曾被风雪掩埋——她走向的，不是死亡的沉寂，而是文字里那个永恒的后花园，那里蝴蝶永远在飞，荒草永远在长，月光永远温柔地照着那个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灵魂。

她以漂泊之身，在纸上刻下了一个永恒的故乡。人间的旅程虽短，可那支笔所划过的轨迹，却比呼兰河的水流更长远，穿透了时空，一直流到我们眼前，浸润着每一个愿意倾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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