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村稠岭记：晓行云岭，心寄清欢

朱儿

鸡啼刚漫过黛色山影，我们的车已碾着晨露出发。盛夏的清晨带着夜的余凉，车窗敞开着，风里裹着稻田的湿润气息，一路向北，直到山路开始像银链般缠绕山际——稠岭，便在这样清透的晨光里，一点点漫入视野。

稠岭藏在闽北的褶皱里，像被晨雾轻轻托着的一块翡翠。海拔850米的山脊上，梯田如琴键铺向天际，春时叠着新绿，秋来盛满金浪。晨雾漫过狮峰寺的飞檐，古盐道的青石板便洇出墨色的往事——那是元明时挑夫的汗滴浸润的路，是梅氏先祖用脚步丈量的光阴，如今青苔正沿着辙痕，悄悄写下新的注脚。

抬头是刚睡醒的碧空，云絮还带着朦胧的白，懒洋洋地趴在山尖上；路边的花草挂着露珠，阳光一照，便闪闪烁烁地晃眼。转过一道山弯时，整片向日葵突然撞进眼帘——不是零星几株，是铺成了坡的花海。晨露还凝在花瓣上，把金黄的花盘浸得沉甸甸的，花茎却倔强地挺着，像无数支举向天空的小喇叭。最妙是朝阳斜照的瞬间，光线穿过半开的花瓣，将内里的纹路照得透亮，仿佛能看见阳光在花心里流淌。有的花盘已全然舒展，花籽排列得密密匝匝，像谁精心串起的金珠；有的还半卷着，花瓣边缘染着淡淡的粉，像是害臊的姑娘捂着半边脸。风过时，花海便起了金色的浪，哗啦啦地拍向远处的银杏林，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香，让人忍不住想停下来，就坐在花丛边，看蝴蝶在花盘上打盹，听蜜蜂哼着不成调的歌。

花海尽头，栗子树的枝叶间，绿茸茸的果实裹在刺壳里，像藏了一整个夏天的悄悄话；银杏树的叶子尤其嫩，绿得能掐出水来，风过时，万千把小扇子一起摇动，竟摇出了满岭的清凉。

沿坡而建的屋舍里，最惹眼是“云半间”。它嵌在一片绿野间，几扇落地窗大大方方地敞着，将远山与花海的轮廓框成了活的画。民宿门口摆着原木长桌，藤编的椅子随意散落，桌上的粗陶花瓶里插着刚从花海折来的向日葵，花盘朝着窗内，像是把整个清晨的阳光都牵进了屋。旁边压着一本翻开的诗集，字迹被晨风吹得微微发卷。昨夜大概下过一场大雨，青石板上的水迹映着天光，走上去能闻见石板与草木混合的清香。这名字取得真好，云在半间，人也在半间，一半在尘世之外，一半在烟火之中。

再往深处走，泥墙乌瓦的老房与白色民宿相映成趣，泥墙的斑驳里藏着岁月的指纹，白墙的简净中透着新的生机，它们都静卧在绿意与花海间，仿佛从诞生起就该在这里，是连光阴都不忍惊扰的诗意栖居。

站在天村的观景台远眺，佛子山正从晨雾中苏醒。主峰如佛垂首，山巅的云还未散尽，像披了件素色袈裟，偶有山风穿过，便看见岩峰的轮廓如佛陀的衣褶，层层叠叠地铺向天际。阳光突然从云隙漏下来，一道金辉劈开雾霭，将裸露的岩壁照得发亮，岩层的纹路清晰如刻，像是大自然用亿万年时光写下的经文。山脚下的溪涧被晨雾遮了大半，只听得见水声叮咚，像是谁在谷底敲着玉磬。几只山雀掠过山坳，翅尖扫过的地方，雾霭便轻轻漾开，露出一丛丛翠绿的灌木——这般山环水绕的格局，原是天地馈赠的偏爱，让稠岭生来就浸在灵秀里。

村里的老人说，稠岭的故事能追溯到宋元年间。茶是这里的魂。老茶树把根扎进岩石缝隙，新茶芽在露水间舒展腰肢，“当酒茶”的陶碗里盛着山风，“新娘茶”的甜香漫过百年廊桥。若逢开路节，鼓声会惊醒沉睡的古松，福主神像走过的青石路，便落满松针与月光。

日头渐高时，我们坐在“云半间”的院坪上歇脚。主人端来用山泉水泡的野茶，茶汤里浮着几片银杏叶。望着远处佛子山的轮廓，听着风穿过向日葵花海的轻响，忽然觉得自己终究是个过客。带不走这里的晨雾，带不走檐下的风铃，甚至带不走花海那缕甜香，却能把这份安宁妥帖地收进心底。

就像佛子山永远立在那里，稠岭的美好从不需要谁来铭记。它只是自顾自地在晨光里醒来，让向日葵向着太阳生长，让“云半间”的窗棂接住流云，等着每个风尘仆仆的人，来这里把心事交给山风，把疲惫还给云雾。而这片花海，这方民宿，恰是给心灵留的栖息地，让你知道：这世间真有角落，能让脚步慢下来，让灵魂追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