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烂泥路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有那样一条烂泥路。</p><p class="ql-block"> 我赤着脚,袒露着胳膊,悠然行走在这条路上。它由石子与泥土铺就,每一步落下,石子都毫不留情地硌得脚底生疼,可我执拗地不肯穿鞋。六十年代的阳光热烈似火,将泥土与石子晒得滚烫,而我却从中感受到一种别样的痛快。大人们笑称我是 “野孩子”,我置若罔闻,只顾低头凝视那些硌脚的泥土与石子,它们一颗一颗,宛如镶嵌在泥土之上的星星。</p><p class="ql-block"> 弄堂口的墙上,张贴着大字报,白纸黑字在风吹日晒下,边角已然卷起。我识字不多,只见大人们围聚在那里,指指点点,时而高声谈论,时而低声私语。他们的神情,时而容光焕发,时而阴云密布。我挤在人群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浆糊与墨汁的气味,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不已。</p><p class="ql-block"> 弄堂口时常上演批斗会。这不,今日长凳上又站着 “大丽姆妈”,下面围了好多人。有人高呼她是逃亡地主婆,旁边众人便跟着振臂呐喊 “打倒她”。我蹲在角落里,看着那挥舞的拳头,听着如炸雷般的口号。长凳上的地主婆戴着高高的帽子,帽子上写着逃亡地主婆ⅹⅹⅹ,长凳边上的人胳膊粗壮有力。而我则饶有兴致地数着地上的蚂蚁,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从我的左脚缓缓爬到右脚,仿佛对人类的这场斗争全然不感兴趣。</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最钟情的便是黄昏,最爱那夕阳西下的时刻。我会来到弄堂口,静静等待爸妈的身影。他们的脸上总是带着疲惫,但一看到我,便努力挤出笑容。妈妈轻轻摸摸我的头,爸爸拍拍我的肩膀,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富有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也成为了喊口号的一员。红袖章紧紧箍在胳膊上,勒出了血痕,可我却以此为荣。砖头砸碎玻璃的声音,在当时的我听来清脆悦耳;火舌舔舐书本的姿态,竟觉得妖娆动人。我满心以为自己在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殊不知,不过是将旧世界砸得愈发破碎罢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我瞧见 “大丽姆妈” 独自一人蹲在废墟中翻找东西。她的眼镜腿断了,用绳子勉强绑着,在碎砖乱瓦间艰难地扒拉着。我上前询问她找什么,她声音颤抖地说找她的药,她说老病犯了,可药却被埋在了废墟之下。我赶忙帮她一起翻找,好不容易找到时,药瓶已然破碎,药片混在尘土之中。她颤抖着双手,一粒一粒地将药片捡起,用衣角仔细擦干净。她的手在抖,而我的心,又何尝不是呢?</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我开始静下心来读书。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字一句地研读。那些文字就像密密麻麻的蚂蚁,缓缓爬进我的眼睛,钻进我的脑子。曾经,我以为书中皆是 “毒草”,如今才惊觉,即便是 “毒草”,也能绽放出别样的花朵。随着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我的世界仿佛被重新点亮。我不再热衷于砸东西,而是开始学习修理物件;不再盲目地喊口号,而是学会了思考、提出问题。</p><p class="ql-block"> 如今,那条烂泥路早已铺上了平整的沥青,光脚走上去,再也不会硌得生疼。然而,我却时常梦回往昔,梦到那些泥土拌着石子的路,它们一颗一颗,依旧像镶嵌在地上的星星。梦里,我还是那个 “野孩子”,蹲在斗争会的角落,认真地数着地上的蚂蚁,又看见 “大丽姆妈” 在废墟里艰难地捡着药片。待从梦中醒来,我才发觉,手中紧紧攥着的,不再是曾经用以破坏的砖头,而是一本蕴含着无尽智慧的书。</p><p class="ql-block"> 书很重,但比砖头轻。</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