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农村有种生豆芽的缸,低低的,矮矮的,粗粗的,壮壮的,故称小排缸。阿成叔,人送外号“小排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排缸,不是盆景,好看不中用。阿成叔,有的是力气。那时候,生产队下地干活,中间歇息时,人们喜欢在虚耙子地里摔跤。这个一撺掇,那个一烧火,他就挽挽胳膊,撸撸袖子,站了出来。结果,上来一个被他撂倒一个,上来两个被他撂倒一双。人们便一哄而上,把他压翻在地,这叫压老垛。但任凭被压成柿饼,他也从不求饶。人们说他是摔不碎、打不烂的“铁疙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怎样煞煞“铁疙瘩”的威风?人们一直在寻找机会。这不,刚打了新麦子,麦场里的麦桩子像丛林一样。人们不再喊他“小排缸”,而是喊他:“铁疙瘩,你能用嘴叼起麦桩子,沿着麦场转三圈吗?”这麦桩子和人一般高,少说也有100多斤。为啥要叼?这里有个典故,话说有看场者,夜宿麦屋,横睡门前。夜半,偷麦者怀抱麦桩,欲跳不得,乃以嘴叼之,双手攀于门楣之上,悠然而过。世人皆曰,尔等力大者,无过乎贼也。</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面对赤裸裸的挑衅,阿成叔接过话头,来了一句:“押点啥?”“一胳膊白蒸馍。”“当真?”“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谁不当真,谁是龟孙!”于是,他双手握拳,把口袋一咬,肚子一顶,吐吐吐绕着麦场连转三圈,而后站定,大有“不服,我再转三圈”的意味,把一圈人惊得大眼瞪小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胳膊白蒸馍还没兑现,又有人指着场边的石磙说:“这石磙你要能抱起来,我再割三斤肉蒸了。”那石磙,平常除了牛拉马拽,谁能撼动它?但话赌到这儿,他腰带一紧,马步一扎,身子一沉,“嗨哟”一声,大石磙被抱了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啥是一胳膊白蒸馍?就是把胳膊伸直了,胳膊上能揽多少是多少。至于这馍和肉,阿成叔吃到嘴里没有,我真不知道。因为这是传说,不可全信,不能不信。反正他又落个“海缸”的称谓,大江大海都有底,小排缸的肚子没有底,不叫海缸叫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下来,这件事是千真万确。那年,汝河发洪水,浪子大得像麦秸垛,滚滚涛声几里外都震耳欲聋。滚圆滚圆的西瓜,翻着肚子的猪羊,横七竖八的梁檩,漂的满河都是。村上有水性的,外加不要命的,都去捞东西。阿成叔不光捞回一大堆木头,还救了一个人的命。他是咋说的?“别看老八那么大个子,放到水里连个蚂蚁都不是,一个浪子把他裹到旋涡里,要不是我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抓出来,他早沤成灰了。”老八是出了名的壮汉。</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阿成叔比我父亲年纪略小,我们两家是世交,我爷爷与阿成叔的父亲是换帖弟兄。可是,爷爷一生勤劳节俭,阿成叔的父亲却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无酒喝凉水”的主儿。四个儿子除了老大娶妻成家分门另过外,其他三个都是光棍一条,他却天天守着生产队的油坊,过着“哪天菜锅不刺啦几回”的潇洒日子,仿佛家里的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无法选择家庭,也无法选择合适的时代。阿成叔如老牛掉井里,眼睁睁看着别人出双入对,自己孤零零地打光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生如戏,过了上半场,就是下半场。这时,农村风向大变,田地责任到户。阿成叔所在的生产队光棍汉多,人口只减不增,分地时别的队人均一亩多,他们队二亩还硬实。牛耕田,马食谷。阿成叔有了自己的道场。夏天,他光着膀子,拉着小山包似的麦车子像拉着一堆云,脊梁晒得流着油,依然笑呵呵的,仿佛要拉出一座金山银山,拉出一个亮堂堂的明天。老三老四是有名的“怕出力”“溜光蛋”,他说“咱管不住别人,还管不住自己”?</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一富,讨媳妇。这场风先从他们队刮起。有人给阿成叔介绍个中年女人,说话叽哩哇啦,还一脸菜青色。人们都为他担心,别弄个“飞毛腿”,把你那俩儿钱一圈,说飞飞走了,到时候人财两空,哭都不找不着地方。也有人说,二手就二手吧,还托个油瓶子(小姑娘),养了也是给人家养。阿成叔说,心在她肚里,腿在她身上,要飞谁也看不住,咱只管实心实意待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下地干活时,阿成叔总是携夫人前往,而且脸上带笑,脚下生风,像出国访问一样。这女人逢人就笑,连笑带比划,叽哩咕噜地应和着,与村上的人越来越熟。期间,她消失过几段时日,正应了人们的担心。阿成叔说咱不能不让人家回去看看呀?她要回,咱给她送足盘缠。许是阿成叔的“好”打动了她,许是她压根就没想“飞”,总之是,春去春又来,人去人又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撩人的夏风,把树叶撩得像簇在一起开故事会一样,叽叽喳喳、眉开眼笑,女人的肚子也像芽苞一样日益隆起,单薄的衣衫藏不住可喜的秘密。阿成叔的目光里溢满了幸福,乡亲们的目光里溢满了祝福。不久,这女人生了,生了个胖姑娘。阿成叔如获至宝,揣在怀里,架在肩上,扯在手中……人过中年万事休,阿成叔又是娶妻又是添女,高兴得头发梢都笑意盈盈。</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子比树叶还稠,变化比翻书还快。数年前,在医院与阿成叔撞上。他仿佛一枚风干的枣核,一把能攥在手里,昔日的豪气干云涤荡无存。我不由问道:“叔,您是咋了?”“血管堵了。”“谁陪您?”“有您那妹子哩,不过她们都去打工了,不在身边,老亲家不赖,这回住院是他陪我来的,晚上俺俩挤一张床,喷喷闲话,怪美。可是都一坑子事,昨天我让他回去了……”说得热热闹闹,其实冷清自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妹子,就是他那亲生女儿。那女人呢?他补充道:“你婶子没福,十多年前得癌症走了。姑娘都成家了,我就去北京打工,管吃管住,一个月两千多块钱,这把年纪往哪儿找这事头?可是,前不久,突然觉着手麻,老板让我回来看看,看好了再过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阿成叔穿着厚厚的棉厂服,蓝色厂服洗得有些发白,胸前那枚红色L0G0像团小火苗,给他皱皱巴巴的脸晕上了一层光……</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本文作者薛志民</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