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铭汴梁·龙吟泸南——泸县宋代石刻游记

黄品皓

偶然看见一则信息：小小泸县，竟坐拥十处国家级文保单位！这数字在文物大省或许寻常，但在四川，足以跻身前列。难道泸县是一个被低估的“宝藏小县”？高中时骑车匆匆一瞥的玉蟾山，难道只是它辉煌的冰山一角？这个疑问，驱使我再次踏上了川南之旅。

到泸县第一站是玉蟾山，玉蟾山取这山名，是因为远看山势起伏就像只蹲坐的蛤蟆，山上山石奇崛，水色清秀，沿石阶往上走，林深叶密，高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很是凉快，爬到高处还能望见泸县的轮廓。

玉蟾山最为人熟知的，还是它那四百多尊摩崖造像，它们大多是明朝永乐到天启年间所刻，零星几处是清朝补的刀。

在四川一说起摩崖石刻，多数人准想起重庆大足和四川安岳那些尖子生。

其实这里的阵仗也不小。这些石刻不端着架子，造型各异，透着股别致的趣味，像被岁月磨出包浆的老物件，倒比那些正襟危坐的更有看头。

里面最抢眼的是五米多高的千手观音，站跟前得仰着脖子看，三十六条胳膊各持法器，后头密密麻麻的千手像孔雀开屏，望上去十分的震撼。

往下走两步就是九龙浴太子，巴掌大的石刻藏着九条镂空龙，小巧精细，据说山雨一来，水槽漫了，就能看见九龙吐水的奇景。

有意思的是，这山还收留过不少名人。野史说建文帝逃在“靖难之役”后，曾逃难至玉蟾山，饿得前胸贴后背时被当地农妇救了，如今山上这尊端碗的造像，说的就是他出家后的模样。

据说北宋书法家、大文豪黄庭坚在游览玉蟾山时，借着酒醉在崖壁留下“玉蟾”二字。该题字其中“王”字右上角的圆点是黄庭坚借用酒碗讽刺皇帝而有意为之，“蟾”字中的“言”被创造性地改为“吉”，寓意为少言多吉，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岩上的“金鳌峰”是明代第一才子四川新都状元杨慎所写，笔法遒劲豪放、俊美飘逸。

在东北角山腰上还刻着泸县藉国画大师蒋兆和代表作《流民图》浮雕。

俗话说得好，“要想了解一个城市，就要从了解它的博物馆开始”，泸县这趟行程里，最让我惦记的还得是四川泸县宋代石刻博物馆这个地方。它是中国首个且目前唯一的宋代石刻专题博物馆‌。

今天，当人们走进泸县宋代石刻博物馆。经由馆内上千件石刻的诉说，让人们仿佛重新回到近千年前的南宋。展馆分两层，一楼三个展厅，摆着四神、武士、乐伎、侍从这些主题的石刻，刻的栩栩如生。

战争呼唤宁静，日月星辰，成了守护四方的符号，辟邪消灾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化身四神，祈祷佑护宋之祥和。

精神渴求与神话传说，穹宇之上，璀璨星光在遥遥呼应。

武士像可以说是博物馆内宋代石刻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

千姿百态的武士立于云纹基座之上，当年的马碲兵戎，当年的抗蒙铁血，也在铁凿撞出的火花中，历历在目。

工匠在雕刻这些武士时，充分借鉴了佛教中天王造像的技巧，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这些武士像的耳侧和腰侧都缠绕着飘逸的帛带，脚下还踩踏着祥云和不同的瑞兽。

博物馆内的女将军造像，是中国迄今出土的唯一女将军造像群雕。

女武士石刻造像。她们脸庞丰腴，柳眉杏眼，身着戎装，手执兵器，面部表情刚烈，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破晓时鸡鸣，待仆启门的吱呀声，唤起一天的生机。

石刻上各式各样的乐伎，展现了宋代民间的歌舞升平，乐伎在唐代只是达官贵人家才有的，随着唐代的烟消云散，大量歌舞艺人流落民间，礼乐从高坛走向平易，勾栏瓦肆装载着市井底色。

她们眉目传情，欲语欲动，不仅可见喜怒哀乐，更能感受到雕刻家的精湛技艺，这正是宋朝盛时繁华的生动写照。

那时侯的人们豁达闲适。他们衣着简约质朴，餐前又以精巧摆设来刺激感官，注子即酒壶，是宋代流行的盛酒用具，也印证了泸州酒文化的源远流长。

石刻上的交椅，正是《春游晚归图》中所绘的椅子；石刻上的侍女，所着的也正是宋时流行的交领形制。交领，即衣领相交于胸前的样式，是宋代典型的服装特征之一，在这样一方小小的石块当中，不同的线条跌宕起伏，却组合出一幅富有生活气息的南宋市井画卷。

泸县宋代石刻规模之大、范围之广、数量之多、价值之高、题材之丰富、作品之珍贵、工艺之精美、保存之完好在全国首屈一指，是中国石刻艺术中的瑰宝。如果博物馆要算拥有的宋代石刻谁最多，论数量、论雕工，四川泸县宋代石刻博物馆算得上第一，总共有一万四千多件文物，光国家一级的就有120件。

至于泸县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宋代石刻？这与泸县在南宋时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因素有关。

泸县的显赫从北宋开始，宋太祖即位后，主动放弃了云南等边患尤重的地区，于是泸县便成了防御镇守的前线。重要的军事战略地位，使得泸县一度曾与成都并驾齐驱。在大量人口移居到这里。这些迁移而来的人口，多为屯驻军士、政府官员、工役商队以及他们数量庞大的家属。这些人生前住大house还不行，死后还要请手艺好的石匠给自己修阴宅，这才留下满山遍野的石头雕刻，也让泸县拥有全国数量最多的宋墓群。

看完博物馆内石刻上所绘的繁华世界，让我们仿佛看见一副石头上的《清明上河图》徐徐铺展开来。那些武士、侍从和乐伎，正是曾经的如梦一般的南宋社会在石块上的延续和缩影。

平凡的精致，是宋代石刻的韵味，磐石上盛开的生命霞光，在新时代气韵流动，唤醒了一个关于一个朝代的记忆，也让其文化血脉，在此源远流长。

展馆二楼专讲龙文化，走进正门，映入眼帘的就是镇馆之宝“高浮雕青龙石刻”，长217厘米、宽66厘米、厚17厘米。走近一瞧，只见龙头回首朝向龙尾，龙眼圆睁，嘴张开，露出牙齿。龙身细长，刻满鳞甲，背呈脊椎状，四足粗壮有力，踏于祥云之上，左侧后足处刻有一枚火焰宝珠。从龙头到龙尾，麟甲到四足，丰富的细节，表现出龙的灵性与力量。

泸县这地方，全国唯一县级龙文化之乡的牌子不是白挂的，有关龙的东西有很多，比如龙桥、龙舞、龙雕什么的，很是丰富。

尤其是龙桥，始于宋盛于明清，横跨六百余年，据说全县散落着181座龙桥（其中47座为国保单位），镇水的、驮路的、雕花的应有尽有，桥墩瑞兽（龙、狮、象、麒麟）承载安澜祈福、龙图腾演变的脉络，是“活态的石刻史诗”。

龙灯桥

济众桥

其中最亮眼的莫过于县城北郊九曲河上的龙脑桥了，为了这桥，当地还专门修了一座龙桥文化生态园。

清朝乾隆皇帝专门点过这桥的名，下旨让官府好生看管。

进来之后大概走一公里，就能见到龙脑桥。

它与赵州桥、卢沟桥等并称，被誉为中国最杰出的古桥之一，也是中国最大的龙雕石板梁桥，南北走向，全长55米，建于明朝洪武年间，有六百多年历史，目前是靠前的第四批国保单位。

桥墩上雕刻了麒麟、青狮、四条龙和白象四种瑞兽，中间四座桥墩上各雕有一条龙。龙首龙尾分别位于桥板的东西两侧，中间桥板东面刻有「龍藏蛟伏」四字和一把宝剑，气势磅礴！

龙脑桥上的青狮踏球含笑、白象曲鼻饮水的生动情态，是将信仰雕刻为艺术，是泸县人双手与时间的对话，用匠心雕琢的岁月，那历经沧桑的石雕巨兽，静静地卧在九曲河上，它的表面刻满了时间的痕迹，每一道刻痕都诉说着过往的故事。是匠心传承的见证，是岁月磨砺的瑰宝。

走在桥上，可以看到桥头瑞兽昂首张嘴，仿佛在嘶吼，这其实是桥的另一个功能——警示作用。

另外我还注意到龙嘴内放有石珠，据说一颗重达50KG，汛期水位升高时，龙头里的石球会被洪水冲击旋转发出响声，提醒过河行人注意安全。古人的智慧真是令人惊叹！

在从龙脑桥去往屈氏庄园的途中经过喻寺镇，这里藏着泸县唯一一座明代木构建筑——即始建于明正德元年(1506年）的圆通寺。

圆通寺是西南地区留存有丰富的题记和明确纪年的珍贵明代斗拱建筑，拥有独特的木石结构、抬梁穿斗混合屋架和二重檐歇山式屋顶。

从喻寺镇看完圆通寺，开车驶往方洞镇，去看看川南第二大宅院屈氏庄园的高大碉堡和雕花门楣长什么样。

清朝嘉庆年间，屈原后代屈应选卸了清州府知事的官帽，揣着银票回乡置地。选宅基时还请了风水先生，五仙山作屏，濑溪河为带，硬是把庄稼地修成了“蟾窟”福地。

屈氏乃泸县大户，巅峰时有土地3500多亩，主要分布在泸县、隆昌、荣昌三县的10多个乡镇，每年收租粮达63万多公斤。

如今庄园内共有房屋180多间，共置有内外大小花厅、天井48个。并配有戏园、佛堂、内花园、外花园、水池、冰亭、钓鱼台、网球场、跑马道等设施，另外有九道拐等暗道机关以及地下粮库、地下银库等等。

在过去，有钱人家既要住得舒坦，也得防着乱世。

1912年，因为川南土匪横行，屈应选的孙子屈恒升愣是在宅子四角加修了四座碉楼，每座碉楼三层高， 墙上布满机枪眼，生生把宅子修成了军事要塞。

看完泸县古代石刻后，由于时间充裕，最后我绕道奇峰镇，去看两座横贯在田野上的“人工天河”。这些六七十年代用钢筋水泥青石修成的渡槽如泸县的脊梁骨，撑起了半个县的粮仓。

我从奇峰渡槽体会到泸县人的匠心不仅仅体现宋代石匠凿出的神佛精魂上，明、清桥工托举的龙王瑞兽上，也在现代农人浇筑的空中水脉上，它们都是这片土地沉默而坚韧的脊梁。千载匠魂不息，在龙吟水声、青石肌理间，默默扛起一部流动不息的巴蜀史诗。

中国至今现存大约10900座渡槽，有名的要数河南林县的红旗渠、广东罗定的长岗坡渡槽以及泸县的奇峰渡槽。

泸县奇峰这地界自古靠天吃饭。六零年代闹春旱又逢冬旱，稻田干得冒烟，原本该绿油油的秧苗蔫成了枯草，当时只能用木水车抽水，或是围田囤水。

于是奇峰渡槽应运而生，它包括1975完工的胜利渡槽和1978年完工的华丰渡槽，修成了要用水，拧开闸门就行，老乡们蹲在槽墩下抽旱烟，半空中水柱子哗哗淌。

作为三通结构，水走天上，人走腰间，河走桥底，老乡赶集不必绕道，扛着扁担穿过石拱廊道，春风穿堂而过，捎带着渠水的凉意。

华丰渡槽跨距最大，跨拱最高，这庞然大物沉默地穿过稻田与屋脊。

回望泸县，磐石之上，凝固的是宋代的繁华与信仰；龙脑之桥，承载着沟通与守护的千年祈愿；而横贯田野的“天河”，则书写着这片土地上人民与自然抗争、创造美好生活的现代史诗。石铭汴梁，龙吟犹在，泸南的脉搏，在历史与现实的交响中，强劲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