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港花园

天王归来

很难说我喜欢或者不喜欢西港花园。

还是说喜欢的成分占的多一些吧，毕竟不喜欢的话，怎么可能再三前去游玩并积累了这么多照片呢。它是个让人怀旧和现代情怀交织的地方，我是个喜欢怀旧的现实中人。

1898 年离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百年已经足以耗尽一个人类最长寿者的一生。光绪皇帝的圣旨如果保存得当，应该还可以看得到真迹，监工们的吆喝和码头工人的叹息似乎还未走远，在港口博物馆里隐约还能接触到它们的影子，海边草丛中那些长满锈迹的铁轨应该是现代中国的产物，毕竟那时候的冶金和金属加工技术还不够精湛，露天存放的话应该保存不到至今，那些厂房和钢架是几十年前的了，它们既不新，也不老，正正好好地能带给我这样年纪的人一股柔和的亲切感。西港花园是原来的秦皇岛港所在地。

第一次见面，我就对身边的人说，这个花园的设计师了不得，他或者她是真的了解我们在游玩时希望看到什么，在审美和情感方面需要什么。西港花园是那种工业区特有的那种大气之美，在这样的地方，你永远感觉不到逼仄，感觉不到狭隘，感觉不到抠搜，感觉不到寻常景区那种小家子气，能够感觉到的是宽容，简练，精干，那种为了工业制作、运输和大量积聚而预留的广阔空间，这样的叙事方式和空间感带给现代人的当然是与众不同的美和享受，而更深的层次上说，我想设计师除了审美观不错，除了技术熟练，他们是真的了解什么是工业文明。

人类的历史发展一直是一个加速的过程，我们中国人曾经的辉煌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无论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还是四大发明，我们几千年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进步，都应该归结于古代文明，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农耕文明，它们伟大，了不起，但是在近代，近现代，我们落后了，我们要承认，我们迫切需要西方的工业文明，我们需要强大的制造业，能源，开采加工，纺织，运输，医药，军事，电子信息产业等等等等，工业意味着的绝不仅仅是经济，金钱和富有，更是生产力和生活水平，工业文明彻底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以及寄托人类情感的方式，相对而言，工业是更加至关重要的人类文明。

前些日子看到一段视频，描述的是 1896 年， 晚清的李鸿章做为外交使节在欧美的经历和感受，他又是如何在回国后给当时的统治者总结汇报的，我想我会永远记住他当时的话和那种感同身受的痛苦，“洋人没什么了不起，我们之间的差距没那么大”，是真的吗，我们的中堂大人？我知道你感觉到差距过大，我理解你的无能为力和内心深处的绝望，我了解到你是一个当时的能臣，审时度势、运筹帷幄的能力远超常人，甚至作为洋务运动的领军人物，你也做出了很多顺应时代的改变，但是，你真的不准备告诉你的属民们你的同胞们你看到的真相吗？尽管我知道我现在的很多想法仍然很幼稚和不合时宜，但是我仍然要说，你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你，真的不够勇敢。

当第一缕工业文明的曙光照耀在西港花园，照在那条当时还崭新的铁路上，照亮了这块中华民族北方唯一的开埠地，我不知道当时的统治者是否认识到他们种下的是一棵什么样的种子，会带来怎样的变化去，这样的变化又是如何的珍贵。当今天的朋友们围着铁锈色的铁艺字样开心地笑，情侣们在教堂的窗子前拍照，孩子们在站台上下嬉戏，他们是否知道，一百多年前，曾经有一艘艘当时所有人都从未见过的轮船冒着浓浓的黑烟靠岸入港，一列列巨大的火车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一队队当年的风流人物纷至沓来，煤炭，玻璃，桥梁，建材，大量的工业产业开始兴建，电话，电报设施，邮局，电厂接踵而至，闻名中外的北戴河日渐繁华， 这块仿佛会一直沉睡下去的土地突然之间就醒了过来并焕发出了生机，恍恍惚惚地就派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喜悦，机会和希望，那是怎样的一番改天换地的热闹景象？

一百年前，西港花园就是一块曾经的热土，今天这些大大小小的餐馆，咖啡屋，商店，酒吧，各种各样的游乐设施看上去固然精彩纷呈，却也就不过是历史上某些场景的重演，甚至我都不知道怎样歌颂这样的一种文明的繁衍和进步，海依稀还是旧时的海，浪花同样美丽，今天的人潮依然汹涌，笑颜如昨，然而夕阳西下的时候，沧桑古朴的厂房旁边，高大的龙门吊和铁桥下面，无数的鲜花丛中，一路走来的定然不是唐廷枢，朱启钤，周学熙，金达，张翼…他们已经远去，甚至不为我们所熟知，但是，请不要忘了这里还有当年。

在一望无垠的大海背后筑起堤坝，在一片荒芜的沙滩上兴建港口，在一块古老的土地上发展文明，这当然是一份惊天动地的业绩，而在坚硬的钢铁和水泥丛中摆满鲜花，在宽大无朋的工业厂房里布置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在笨重又棱角分明的轴承和机器底盘中搞起旅游，这更是一份了不起的创意。那些强硬和柔软的对比，那种故旧和流行的巨大冲突，那些浪漫放纵和冰冷严谨的工业规则组合而成的意境让人目瞪口呆，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旖旎情思。

那些时下最流行的花裙子，那些只有在虚幻的网络上才能欣赏到的情歌，那些让女人们在上面永远摇摇晃晃走不完的道轨，那挂在卸船吊架上似乎永不沉没的夕阳，那个沉甸甸的硕大的不停地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铁锚都让我一次次感到迷惑，仿佛过去的时光并未走远，而今天又是如此的缓慢多情，即使是明天，它恐怕依然会是现在这种幸福祥和的样子，一百年，长长的，短短的一百年。

反过来，这也可能是我潜意识里并不想特别喜欢西港花园的原因，我是个恋旧多情又足够反传统的人，对于我来说，目前的西港花园有些过于柔美了，它的海风中掺杂了过多的香气和脂粉味儿，尽管有着那些格外坚硬的元素的衬托和不断提醒，它搭建起来的人文之美在我看来仍然有些牵强和诡异，导致我一直怀疑它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动机，并绝不肯轻易接受。

一百多年过去，这个古老的国度终于慢慢赶了上来，基本实现了现代化，但富国强兵之路依然充满了挑战，就像西港花园，虽然整体上很美，我们仍然可以一口道出它的很多缺陷，当年那个腐朽没落的刘皇叔都可以因为髀肉复生而痛哭流涕，我们这样一心憧憬着更美好未来的人又怎么可以让自己陶醉在这样的温柔乡里呢？我们终需比李鸿章那样的人更勇敢些，努力奋斗吧，歇歇脚可以，还不是停下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