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激浪

梅飛色武

十八岁的国庆哥长得仪表堂堂：方正的脸盘，白皙的皮肤圆润的鼻头，挺直的鼻梁下，内凹的眼窝窝里，一双多情善感的大眼睛，总是湿润润的闪着波光。

国庆哥哥是早熟的情种，一个中国式的少年维特，像《早春二月》中的五四青年肖涧秋。

他有他父亲山东汉子的骨架，中等个子挺阔刚直。内收的薄嘴唇嘻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金红的绒毛刚冒出人中，淡淡的布满了上嘴唇，右边的脸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窝。

在我的记忆中，国庆哥哥是川康毛纺厂家属区长的最有模有样的少年：他是王家长子，九个姊妹中，他长的最像山东人和嘉绒藏族后代，是他们家唯一的一个混血儿的典范。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身的打扮总是偏分头、学生装，灰色围巾搭肩上，手里握着《三家巷》，脚上皮鞋亮光光。

韩梅水彩《飞扬》54*39cm

国庆哥考上了五通桥中学读高中以后，彻底改变了少年时代调皮捣蛋模样，变得文绉绉的，开口就是《边城》里的翠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和冬丽娅，闭嘴则是《家，春，秋》的二凤和《三家巷》里的区挑。

好一个文青，好一个风流倜傥的小才俊。

我俩是形影不离、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亲如兄弟。

五通桥中学离磨儿场十几公里，国庆哥住校，星期天才能回家一次。每个星期六晚上，我都会到老家婆房间里和国庆哥摆龙门阵。

国庆哥每次都有好多好多的新鲜事儿，他总是讲的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讲故事加油添醋、东拉西扯、添砖加瓦，是我俩共同的特点和本事。 我俩讲故事的地方，一个是他家老家婆的小房间，一个就是我们家的大客厅。他最喜欢讲的是《水浒传》中的一百零八个梁山泊好汉，他祖藉山东，怎么都不能数典忘祖。

韩梅水彩《蝶恋花》140*70cm

他父母生了七个千金，给她们取的芳名：鲁美、鲁惠、鲁俊、鲁芳、鲁英、鲁琼，只有抱给姨妈的八女儿姓陈。

长子国庆则是庆祝山东解放后取的名字，幺儿嘉庆是在古嘉州生的娃咡。

我家的客厅很大，擦洗得油光水滑的楠木地板上，能坐下十几个六七岁的弟弟妹妹。

我给她们讲《三国演义》刘关张结拜为亲兄弟的故事，更喜欢讲故事的时候边唱边舞剑我学郭沫若的《棠棣之华》的表演片断：“兄弟呀，去吧，为了新的中华……”。

我舞的剑是父亲演京剧的木剑，动作则是妈妈教的太极剑。我边讲边唱还要跳太极舞，特别夸张、动作非常张狂，每一场讲演都有点顾此失彼，笑料百出：我不是木剑砍到自己头上，就是抬腿踢掉了木板板拖鞋，坐在地板上的小姑娘们看得眼花缭乱、激动的满脸通红，最后她们总是笑的弯腰驼背满地打滚。

韩梅水彩《激流飞舟》54*39cm

两个院子的弟弟妹妹们都特别喜欢蜂拥到我们家，看我的说书表演。

那时候国庆哥哥就有点失落，看着一二十个弟弟妹妹争先恐后的往旁边院子里跑，抢占我们家客厅里的最前面的位置。

有时候我也有点过意不去，总觉得抢了国庆哥哥的彩头，会不会影响我们的友谊。

国庆哥哥到底是当哥哥的，他很大方，也很懂事，他也喜欢我的能歌善舞、欣赏我的能说会道。他最遗憾的是他们家九姊妹，居然就没有一个人有唱歌跳舞的天赋。

我喜欢和国庆哥哥在一起玩，最主要的是我们都酷爱写作。国庆哥哥读初中时就表现出非凡的写作才能，他的一篇纪实性作文《飞舟激浪》，在五通桥中学列为范文在班级中评讲，还被评为优秀作文刊登在校刋上。那篇文章是他听戴大姐亲身经历的讲述写作的。

韩梅水彩《火烧云》54*46cm

那一年七月，戴大姐读成都电讯工程学院二年级，回沙湾铁厂度暑假，回学校时在大渡河上遇到了惊险的变故。

那时乐山还没有岷江大桥，从成都回乐山，从乐山城区到牛华五通桥下游的车辆要横渡岷江都要坐汽车渡船。

汽车渡船是一种专门用于运送汽车的水上交通工，采用侧靠式设计，船宽较大，汽车可通过码头跳板从两侧上下船。

那天傍晚，盛夏的火烧云红遍了大河上下，戴大姐乘坐的大货车在徐浩轮渡口上了机动轮渡船。不大的铁壳轮渡船上，只有一辆沙湾铁厂拉铁锭到成都的解放牌货车。

渡船刚开动，牵引钢绳就“呯”的一声断了。失去牵引的轮渡船在波涛汹涌的洪水中挣扎着、摇摆着、跳动着、起伏跌宕险象环生。三个船工、一辆四吨货车、一个司机、 一个大姑娘被困在船上，被浊浪滔天的河水撕扯着，推挤着冲向下游的大佛脚下。

韩梅水彩《夕阳》54*39cm

漆黑的河岸上没有一点点星火，震耳欲聋的浊浪声，淹没了声嘶力竭的呼救声。

三个船工用长长的楠竹篙‌杆，拼命抵挡着船舷外飞速倒退的红砂岩石，迎面撞来的危崖断岩像无数黑魆魆的鬼怪，张着血喷大口要吞掉这巨浪中的一叶小舟。

浊浪排空浪竭飞舟，眼看马上就要撞上大佛老爷的大脚板的大姆指了，说是迟那是快，一个骄健的身影凌空一闪，稳稳当当立在红岩上，力挽狂澜的弓箭步一字拉开，赤裸强壮的手臂，攥紧铁拳握住长长的篙‌杆，青筋暴突、血脉奔张，拼了命的使劲顶住船头，船身一晃，躲过了船毁人亡的一击。避开巅峰的一刻，浪花中一条黑色人影像燕子般，轻松飘落在船头，手握篙‌杆一点，轮渡船侧着船身，擦着大佛脚下的岩壁飘然而过。

韩梅水彩《乐山大佛》54*39cm

巨浪拥着轮渡船直抵乌尤寺渡口才被石墩子船坞挡住，惊心动魄的分分秒秒，一船人从鬼门关口捡回了一条命。从马鞍山轮渡口上岸，解放牌大货车毫发无损开上了公路。惊魂未定的戴大姐吓的好久都不能说话，飞速旋转的浪花中，她只看到了一个矫健飞翔的人影，姓啥名谁，来不及问候和致谢。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船工，一个挺身而出的英雄，一个大写的人。

半个世纪过去了，虽然我没有亲身经历，但是那个故事却刻骨铭心，那个船工是我少年时期的英雄，永远的英雄。

真正的英雄，并非天生的勇士，而是那些即使害怕也选择站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