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司机父亲

冰心

<p class="ql-block">火车司机父亲</p><p class="ql-block">父亲的保温杯底结着层褐色的茶垢,就像他驾驶过的蒸汽机车锅炉里,永远烧不尽的煤渣。作为火车司机的四十个春秋,他把家安在了铁道边的家属院,窗棂总被过往列车震得发颤,却也震出了我童年里最安稳的节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总在凌晨六点准时起床,皮鞋跟敲击水泥地的声音是我的起床铃。冬夜的走廊结着薄霜,他对着镜子系扣子的手会微微发颤,却从不错过调度室的早会。我见过他的行车时刻表,红笔圈出的“天窗点”密密麻麻,那是铁路检修的窗口期,也是他难得能在家吃顿热乎饭的辰光。</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制服第三颗纽扣总比别的松动些,那是他每次攀爬机车时,腰带扣反复蹭磨的痕迹。作为铁路运输线上的火车司机,他的工作日志里没有“阴晴”,只有“限速45”“隧道注意鸣笛”这类冰冷的指令,却在我眼里写满了滚烫的人生。</p><p class="ql-block">有次学校布置“我的爸爸”绘画作业,我把他画成了火车头的模样。驾驶室是他的胸膛,信号灯是眼睛,车轮碾过铁轨的声响,是他给我的心跳。父亲看到画时,正用酒精棉擦着磨破的指关节——那是检查列车制动时被铁皮划伤的,他笑着说:“画得对,火车和我早就是一体了。”</p><p class="ql-block"> 他值乘的货运列车专跑工厂建设物质运输线,最长的一次连续行驶了16小时。我曾在休班时跟着去编组站,看他绕着十几节车厢检查闸瓦。盛夏的太阳把铁轨晒得发烫,他弯腰敲了敲轮对,回声清亮时,眉头才会舒展些。手套磨破了指尖,他就用胶布缠上两层,说这样摸闸把更稳当。</p><p class="ql-block">记得我上4级时认识很多字,父亲把他的铁路信号书和安全手册让我读给他听。他晋级考试复习背诵时,我像模像样逐字逐句对照答案纠错,其乐融融。铁路知识在我脑海深处留下了深刻印记。他总说自己就像铁轨上的道砟,不起眼,却得牢牢撑住每一趟前行的列车。那些在驾驶室里熬过的长夜,在隧道里听过的回声,在调度台前记下的指令,最终都化作了他脊梁的弧度——不弯,却足够托举起千钧重量。</p><p class="ql-block">他退休那天,特意穿了最挺括的制服去站台。鸣笛的刹那,他对着远去的列车行注目礼,鬓角的白发在风里微微扬起。我忽然发现,那些年被汽笛声惊扰的梦,其实是父亲用一生守护的平安信号。铁轨延伸向天际的弧度,正是他脊梁弯了又直的形状。骤然明白,父亲驾驶的从来不止是钢铁列车,更是在岁月轨道上,一趟趟运送着责任与坚守的人生专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