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贤吟——游云台山闻竹林深处的魏晋绝响》

王立恒

君不见，

南太行麓醴泉涌，

云台深处隐蛰龙。

崖壁曾答清谈语，

松露犹凝锻铁红。

君不见，

山阳旧径苔痕重，

故国社稷转眼空。

穷途能轻钟鼎贵，

金樽自酹汉家宫。

淬剑石边烟未冷，

叔夜弦断月如冰。

三千学子哭刑场，

一啸惊回太华星。

杯酒聊酬知己意，

白眼翻对庙堂腥。

咏怀八十藏孤愤，

九锡文成骨已轻。

鹿车携锸刘伶醉，

琵琶语杂阮咸声。

山公启事存清节，

向秀思旧泪暗零。

王戎识李智初显，

毕生未负卿我盟。

雾拥茅檐听玄论，

雨洗啸台印履踪。

醉罢曾吐惊世语，

狂歌直上九霄层。

貂裘换酒寻常事，

玉麈挥谈魏晋风。

佯作沉酣为避世，

胸藏丘壑与天通。

中散刚，步兵放；

始平傲，醉侯浪。

山公智，向子怆，

安丰慧，竹林旷。

疏影斑驳映残阳，

旧梦依稀绕石床。

笛咽谁吹思旧赋，

琴碎空忆广陵章。

太行崔嵬音容隽，

飞瀑迸溅故友殇。

千载高贤何处觅，

松涛仍蕴当时香。

嶙峋永留青史卷，

清辉犹自照幽篁。

莫道风流随逝水，

襟怀磊落源远长。

小记：在华夏历史的长河中，战乱频仍、政治黑暗的魏晋时期，其哲思与自由却宛如一颗独特的明珠，散发着神秘而迷人的光彩。而“竹林七贤”，无疑是这一时期最为耀眼的存在。他们以高洁的品格、独特的行止和不朽的传说，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承载着无数后世文人心中的仰慕与向往。

嵇康，堪称“竹林七贤”中的灵魂人物。他身长七尺八寸，容貌俊伟，时人赞其“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更有“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之誉，仿若玉山巍峨，自带挺拔风骨。他不仅丰神俊朗，更在多重身份中尽显卓然——修武的嵇康淬剑石至今留存，见证着他挥锤打铁、淬炼刀剑的专注，或许他本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铸剑师，在炉火与铁花中锤炼着刚直不阿的性情；他更是绝世琴师，琴为八音之首，指尖流淌的旋律里，藏着对“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执着。其文才同样惊世，四言诗《赠秀才入军》中“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将洒脱与玄思融于笔端，自成高格。

这般风骨，注定不容于司马氏的强权。当政治高压步步紧逼，嵇康以死明志，拒绝妥协。临刑之日，三千太学生集体请愿，愿以师礼相待求留他一命，却终究难以阻挡司马氏的屠刀。他从容索琴，《广陵散》的慷慨悲歌响彻刑场，曲终一声“广陵散绝矣”，既是绝唱，更是对高洁品格的终极捍卫。

阮籍，与嵇康并称双子星，却走出了另一番乱世生存之道。身为建安七子阮瑀之子，他本有济世之心，奈何“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于是他以酒为盾，以狂为甲：对权贵白眼相向，对知己青眼有加；母丧时饮酒食肉，看似违逆礼教，实则是对虚伪礼法的最辛辣嘲讽。他的八十二首《咏怀诗》，如暗夜孤星，以隐晦笔触写尽孤独与愤懑——“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那月光下的琴声，是他无人能懂的悲鸣。即便如此，他终究未能完全挣脱命运：司马昭欲晋公加九锡，逼他作劝进文，字字写就的，都是文人的无奈与屈辱。写完此文后，阮籍郁郁而终，一生的风骨，终化土灰。

山涛，七贤中的长者，四十始仕却清正自守。他为朝廷举贤任能，选拔人才只看德才，与嵇康虽有“绝交书”之隙，却始终念及旧情，临终仍保荐嵇康之子，是乱世中难得的温情。

向秀，与嵇康共锻于大树下，钟会来访时挥锤不止，那份淡然令人称叹。嵇康死后，他作《思旧赋》，“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短章之中，尽是痛彻心扉的怀念。

刘伶的醉，是对世俗最彻底的蔑视：乘鹿车携酒漫游，令仆从扛锄随行，言“死便埋我”，《酒德颂》里“唯酒是务”的癫狂，实则是对精神自由的极致追求。

阮咸善弹琵琶，与猪共饮的放达，是对礼教最生动的反叛，音律之中，自有真性情。

王戎幼有“识李”之慧，与阮籍忘年相交，虽后来在官场沉浮，却仍存几分赤子之心。

七贤聚于山阳（今修武云台山麓），绝非偶然。这里曾是汉献帝退位后被封“山阳公”的最后社稷，承载着故国最后的祭祀与尊严。开启八百里太行的云台山，以“太行龙头”的雄奇，为他们的隐逸提供了天然屏障。山风拂过竹林，与琴声、谈玄声交织，构成了魏晋风度最鲜活的注脚。

岁月流转，当他们各自重访故地，竹林依旧，却再无七人同醉的欢畅。嵇康已逝，阮籍作古，山涛、王戎在官场渐行渐远，向秀、刘伶、阮咸各寻归途。风吹叶响，似是当年长啸，却只剩孤身一人的怅惘，那失落，比南太行的暮色更沉。

后世常论七贤中“入世者”的争议：王戎官至司徒，位列三公；山涛累迁中书令，身居要职。他们在司马氏政权中步步升迁，看似背离了竹林初心，却也在乱世中以一己之力维系着一丝清明。或许，这正是七贤的复杂之处——既有嵇康“宁为玉碎”的决绝，也有山涛、王戎“委曲求全”的隐忍，不同的选择，共同构成了乱世文人的生存图谱。

相较于同属汉末魏晋而时代稍早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贤之所以更受推崇，正在于他们超越了文学本身。建安七子以笔写尽乱世疮痍，而七贤以生命演绎着对精神自由的追求：他们不仅是诗人、酒徒、琴师、铁匠、思想家，更是用一生诠释“何为真正的人”的践行者。建安七子的文字是时代的镜子，七贤的生命则是人性的灯塔，照见了每个华夏儿女骨子里对“活得真实”的渴望。

至于嵇康与阮籍谁是竹林七贤的核心与灵魂的问题，或许本无答案。嵇康是“不可为而为之”的理想标杆，阮籍是“不得不为而为之”的现实镜像，二者合一，才是七贤精神的完整写照。千载之下，人们怀念竹林、仰视七贤，不仅因那曲千古绝唱《广陵散》，更因他们代表着一种永恒的向往——在任何时代，都敢于守住内心的明月，活得像自己。这，便是竹林七贤留给华夏民族最深的精神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