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苦

秋叶飘零

望月花艺（果蔬花卉）

‍先从吃苦的本义说起，就是吃苦味的东西。馋了些日子，附近韩国超市没有苦瓜，较远的印度店只有小的，担心太苦，不敢问津。

‍半月前在纽约法拉盛的华人超市买到，放点儿蚝油炒鸡蛋，孙子孙女都拒绝，一筷子也不动。边吃边想：为何惦记这口苦味？真是说不清。

小孩基本喜欢一种味道：甜，个别地方例外。粤地甘蔗遍地，白糖不稀罕。小学门口的零食摊，多是酸萝卜、辣条儿之类，与北方相比另类。本地人不吃辣，嫌热气，包括油炸食品，孩子们在外解馋。

‍

‍

‍小时在西北，没见过苦瓜芥菜，有也不吃。别说苦，芹菜香菜之类，一律不碰，说是有股药味儿。现在，香菜成了最爱，煮面打汤必不可少。芹菜特意找“唐芹”（中国芹菜），包饺子首选，与韭菜香菜小茴香并列。西芹？跟白菜差不多，没啥味儿。

口味何时变的？记不清了。芹菜早点儿，二十来岁，香菜要到三十岁以后。至于苦瓜芥菜，到了广东才见识。开始嫌苦，为了对付炎夏，好歹吃点儿袪暑，慢慢习惯了。（苦瓜有人称凉瓜）炒苦菜，通常搁点儿蒜末蚝油，提味增鲜，适度中和。

从小到大，前后颠倒。小时吃不够的甜味，现在两口就腻，饭后甜点浅尝辄止。不单是保护牙齿和控制血糖之故，单从口味而言，品不出啥名堂。以前排斥的酸、辣、苦，成了一辈子的饮食习惯。

19岁插队时，带个小铝锅、几把玉米粉，晚上饿了煮玉米糊糊充饥。没菜，放几粒糖精，那会儿白糖定量。当时的口号是“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身体心理做了吃苦头的准备，舌尖还是图个甜。

‍不可否认，地域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人的口味，打小接触适应，特能吃酸或辣。我遇过讨厌辣味的湖南人，故曰一定程度。更起决定作用的是家庭饮食习惯，长辈若是外地迁移户，可能保留祖籍的口味吃法。

因此，下文展开的思考，只是相对而言。江浙一带菜肴偏甜，或许人们一生咀嚼甜味。川渝黔湘之民，辛辣或麻辣是不变的美味，与生活经历没啥关系。

‍

‍一般情况下，人们从茶、酒中领略苦味，直接吃苦味食品且上瘾，比较少见。虑及失眠，我只喝红茶，最好是安神的白茶。绿茶味苦且醒脑，饮者说喜其回甘，我品不出苦中之甘，觉得人们品啖的，就是那股苦味。

‍汉语词汇中，从喻义而言，甜蜜对应快乐幸福，苦涩对应艰辛劳累。偶然？显然不是，由切身体验对应味觉感受建立起来的语义联系。在磨难困顿中煎熬，味同黄连，谁也不愿自找苦吃。但在味蕾上，苦却与甜酸辣相提并论，何故？

我想到了人类热衷的探险精神。不在家安生待着，老想到陌生危险之境游走，吃不好睡不好，体力透支累得半死，图啥？心理需求和精神刺激。总吃甜的，难免腻歪，换种口味，辛辣、苦甘、咸香、酸爽……

尝试从未吞咽过的东西，惴惴地咬点儿，可不跟探险似的？有些东西别说入口，闻都闻不得。有次给母亲买个榴莲，东挪西挪，扔在阳台还有味儿，干脆搁在洗手间，打开排风扇。路遇卖臭豆腐的小摊，加快脚步逃之夭夭。不是所有东西都能接受，同理，并非所有挑战均可应对。

‍除了沐风栉雨的野外探险，或第一个吃螃蟹的胆量，人类所有敢于冲破现成的舒适地带，向未知领域求新求变的挑战，都有一定冒险意义。

‍

‍这是一种不满足现状的人生态度，还有求知求真的好奇探索。在文学史上，正面的代名词是“浮士德精神”，九死不悔上下求索。负面的是“百年孤独”，裹足不前，总在原地打转转。

这大概就是我吃来吃去，居然惦着苦瓜的内因？恐怕更复杂一些。其实想想，甜与苦比喻的人生境况和体味，与一生中的味觉变化几乎同步，蛮贴合的。

年少时读文学作品，偏爱好事多磨的甜美爱情，以为人性的缺陷丑陋，统统源自封建旧时代和万恶的资本主义，与自己所处时代风马牛不相及。

‍三十多岁了，我对人心的小九九，仍是两眼一抹黑。在电视台工作，同室有个小十岁的女孩，写了稿扔过来，帮我改改，天经地义。数次一大早来电话，“没吃早餐，帮我带点”，面包片塗花生酱和朱古力酱，奉上。

‍

‍她毕业于广电中专，学了些专业技术。录制节目，两手在控制台上劈里啪啦地摁按纽，眼花缭乱。慢点儿，教教我。“慢了我就不会”。问其如何剪辑，也推说教不了。不时发牢骚，活儿都是她一人干。

不得其解，回家问前夫，这还不明白，教会你她就没优势了。不至于吧？新来一个也小近十岁的女孩，在剧团待过，遇此嘴脸不买帐：不信学不会。请教旁人，想必看透其小心眼儿。

‍

‍不了解人性的自私卑劣，不察知个人的偏执盲目，无法“和光同尘”，难免处处碰壁。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摔东西，嘴里忿忿地发泄：“人怎么可以这样！”人怎么不可以这样？人就是这样的啊！

苦头吃多了，备课再读经典作品。二十多前，读过的书里就有类似的人情事故，愚钝不开窍，白读了。比如福楼拜《包法利夫人》里的爱玛，满脑子浪漫蒂克，不满老实巴交的丈夫，婚外情不断，最后把自己作死，不正是围城情结作祟？

从小受教育，前途光明道路曲折，只是泛泛提及，没人敢说深层根源：人性弱点和局限。那会儿人性与资产阶级挂钩，是思想和言论禁区。于是，我们以为所有的困难都来自外部，革命队伍里只有和风细雨的人民内部矛盾。殊不知，阻挠人前进的，往往不是远处的高山，而是鞋里的沙子。

‍

　　

‍

‍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出身底层的好点儿，成长中早早领略风吹雨打，明白风自何处来、雨向哪里洒。家境好一些的，学校家庭社会教育均为树立远大理想，从不揭开身边见不得人的真相，瞒哄出不谙世事的后人。

明白了这一点，在相似的教育宗旨下，面对学生，我陷入两难：沿袭旧路，用真善美编织甜美的谎言，让孩子们日后在苦涩和泪水中自我成熟；还是打开窗子说亮话，直言世事无常人生惨淡的一面？想来想去，只能在分析作品时说透一些，涉及现实人生点到为止。

相对而言，等你能吃苦味并爱吃苦味时，心灵就不再纯真，头脑也不那么一团浆糊了。口味的变化，多少对应着个体的感悟和正视：人生一场，注定是要吃苦的。无论精神还是肉体，心理还是舌尖，同甘共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