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办园证,一面哈哈镜,(三)

宋文渊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前两篇的波澜未平,该认识这株风雨中倔强生长的小苗了——它叫“新苗幼儿园”。名字朴素如野草,却注定经历破土的踩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幼儿猝死的阴霾刚被掀开一角,“规范”的阴影便压了下来。防疫站的人来了,带着权威,用洁白滤纸擦拭门把手,“拿回去化验细菌”。接着,采集教室、走廊的空气,“一处一百元”。二女在电话里带着哭腔:“爸,要交七百元。”七百元,是七个孩子一学期的学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价格标签荒谬得可笑。我找到物价局长——我当年的学生。他听完皱眉:“没听说有这收费项目,物价局没发过这种文件。”他拿起电话打给防疫站长——巧了,也是我学生。听筒里传出清晰的批评声。不久,检查组灰溜溜撤离了。权力构筑的“细菌堡垒”,在更清晰的权力前不堪一击。那些“样本”,最终化验出了人性的何种菌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新苗在旧租处苦撑三年。这是与房东无休止的“战争”。幼儿园修缮一新后,房东眼神只剩觊觎。找茬成日常:孩子午间嬉闹是“惊天霹雳”;厨房烧的洗澡水总有“油腥味”;周日老师回城后,校园的落叶是“如山铁证”。争吵、谩骂是背景音乐。二女的委屈常化作泪水滴落饭碗,那是“眼泪泡饭”的日子。她年轻脸庞过早刻下疲惫、愤怒与无奈。看到她强忍泪水处理纠纷,又挤出笑容面对孩子,我心里像被钝刀子割。这哪里是办教育,分明在人性荆棘丛里赤脚行走。磋磨淬炼出她骨子里的韧劲——擦干泪,腰板挺得更直,身后是百多双天真的眼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05年春节爆竹声,炸响命运的转折点。旧地煎熬至极限,我拍板:建!建自己的、符合标准的幼儿园!蓝图在胸,现实浇下冷水——钱从何来?转机出现在一场满月酒上。二女婿的战友在财税所工作。席间,二女鼓足勇气开口借两万元。战友爽快应允,从企业抽回投资。二女要给利息、写借条,战友大手一挥:“弟妹,要利息?要借条?免谈了!”这掷地有声的“免谈”,像寒冬炭火,暖得人鼻酸。这份无条件信任,成了拔地而起的第一块基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启动资金有了,选址关键。县国土局同志客气:“老校长,办公益事业买地有优惠!”话锋一转:“可惜,远通乡今年没有出让土地指标。”他建议:“租农民的地嘛!一样的。”这“一样”埋下了风暴伏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村支书积极张罗下,租地合同敲定:一亩地,年租金一千斤细粮(约一千元),租期“长久”。村民大多淳朴,签字和谐。唯有一户精明经商汉,落笔前提议:“‘长久’太虚,改成十年一签?十年后再议,大家踏实。”为尽快动工,我们依了。这份“踏实”,日后化作尖锐的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早春二月,新校舍破土动工。选址极好,与乡政府一墙之隔。工地热火朝天,要在五月让孩子们搬进新家。工程过半时,麻烦精准降临。吕乡长派国土员送来《停工通知》,措辞严厉指“违规用地”。我重申县国土局建议,来人面无表情抛出选择:“要么停建恢复原状;要么,接受罚款。”女婿陪着笑脸递烟:“领导,千万别停!我们认罚!”对方眼皮不抬:“一万。”艰难讨价还价,“三千”成交。这三千元像“通行证”,买断继续建设“资格”。付款时,女婿堆笑“感谢领导理解支持”。这“感谢”带着深入骨髓的苦涩讽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多次索要收据,一个月后才拿到一张无公章的白条,像屈辱证明夹在账本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更具戏剧性的是,两年后,我去看望升任某局局长的好朋友,在他办公室赫然看到那位吕乡长——她已端坐该局纪委书记宝座。四目相对,她颔首微笑得体,仿佛罚款往事从未发生。权力流转如讽刺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历尽波折,新苗幼儿园终于在五月五日启用。县里来人贺喜,带来贺匾。乡亲们来了十多桌,热闹如过节。最动人的是孩子们,背着小书包,提着小板凳,排成小队伍,像希望的小火车欢快走过街道。围观者脸上是对“祖国花朵”的喜爱。阳光下看着孩子们笑脸和新校舍,二女长舒一口气:“爸,我们终于离开伤心地了。”阳光洗去她疲惫,委屈与付出似乎找到了意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然而,“江湖”未平。搬迁当年,中心校杨校长高升。接替者,竟是当年兆佳乡因我们“越级”签字结下梁子的林校长!地球如此之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林校长一上任,新苗便感寒意。当年“签字”之“罪”,成了他心中难拔的刺。他开始处心积虑寻找“整垮”机会。幸而我一位学生是县委书记大学同窗,他感到师妹办学艰难,仗义执言找乡党委书记。书记倒是个清醒人,说话掷地有声:“党委坚决支持私立学校!人家没花政府一分钱办公益,服务全乡!感激都来不及,刁难什么?!”这番话像堤坝挡住暗流。(后来这书记调到县城街道办任书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但中心校执行层的刁难无孔不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中心校一位终身未婚的校委会老师分管幼儿园。她将工作热情和偏执“责任感”倾注在监督新苗上。其他幼儿园鲜少踏足,唯独对新苗“关怀备至”,指手画脚,总能挑出毛病。每年年审关,那张办园证被她攥在手心,签字过关难度堪比西天取经。她成了新苗上空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更致命一击,是中心校悍然禁止新苗使用校车!急先锋是师副乡长——他妻子在中心校幼儿园代课,怕新苗校车优势导致妻子失业。他冲到幼儿园,官威十足,手指几乎戳到二女鼻尖:“我代表乡政府命令!不准用车接送!否则后果自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面对权力干预,二女未硬顶。她召开家长会提出折中:早上家长送,下午老师步行送孩子回村。这大大增加老师辛苦,但她们无怨言。本以为退让换平静,师副乡长再次杀到:“老师送也不行!必须家长亲自接送!(有幼儿离校十多里)否则,我立刻收你办园证!信不信我说到做到?!”这咄咄逼人点燃二女怒火。物极必反!她沉默几分钟,猛地站起,眼神坚定走到操场宣布:“明天开始,恢复校车接送!一切责任,我承担!我不相信会判刑。”声音带着破釜沉舟决心,她像守护城池的将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远通场镇太小。师副乡长大闹幼儿园消息半小时内传遍大街小巷,成热门谈资。老百姓心里有秤。时值乡人代会筹备期,师副乡长做着“转正”美梦。他那番表演通过无数嘴巴,汇成强大民意暗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人代会选举,他“正乡长”梦破灭。据说那晚,他在家痛哭整夜。悔不该越权要没收新苗办园证,悔不该无理要求别个不用接送车,悔不该我拿去的免费灭鼠药,收了新苗260元。这哭声是对权力滥用反噬的讽刺,印证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中心校见校车依然行驶在乡村水泥公路上,师副乡长折戟,派出第二梯队——牛老师。她带丈夫扛摄像机闯入新苗幼儿园,镜头直对排队上车学生,意图拍“违规”证据。我恰在场,无名火起,大步挡在镜头前厉声质问:“哪里记者?出示记者证!采访需宣传部批!侵犯肖像权,不停下我立刻起诉!”年轻老师上前拉扯摄像机,双方推搡,现场大乱,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这哭声等同报警,隔壁民警赶到才控制局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事后,我直奔中心校校长室:“摄像机是谁的?”林校长尴尬笑:“是…学校设备。”我盯着他:“立刻!删除所有内容!”林校长堆起讨好笑:“老校长息怒。放心,扛机器的不懂高科技,瞎鼓捣,其实…一点没录到!”那“懂不起高科技”托辞薄如窗纸。这场闹剧早已“录”进全乡人记忆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风浪未止。第二年正月初八,新苗提前开校。校车去古井沟接学生,被一群人堵住。为首竟是另一所学校的教导主任!他在家偷办无证小幼儿园。他涨红脸挥舞手臂嚷:“不准接!这是我学生!”理由霸道:住古井沟孩子就该上他的“园”。围观打工者聚集,僵持不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女焦急电话打给我。我拨通教育局长(学生)电话。局长为难:“具体归安办管。”安办回复冰冷:“国家法定假期,不办公。”皮球踢得精准。信息反馈回局长,他意识到问题严重,立刻拨通乡政府值班领导电话,严厉责成处理。乡干部赶到现场训斥:“家长送孩子去哪是自由!谁给你权力拦车?岂有此理!”他话锋一转点出威慑:“别忘了,你哥是全国人大代表!(全市才三人)同娘生的两弟兄,差别如此之大,胡闹是想给你哥脸上抹黑吗?”“抹黑”大帽扣下,教导主任蔫了,人群散开。权力与关系的影子在闹剧中若隐若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正式开学后,我走进中心校校长室问:“为何仇视私立园?它没花国家一分钱,分担压力服务孩子!”林校长神情复杂,避开目光含糊:“唉,老校长,不是我…是校委会里,有些同志意见很大。”我追问:“哪些同志?告诉我名字,校委会的人我都熟,我去找他谈!”林校长的应对令人瞠目。几天后在校委会上,他公然歪曲事实:“新苗放出话了,说我们中心校中层干部都是…草包!”此言如滚油泼冷水,会场炸锅!群情激愤,羞辱感点燃怒火。有人激动提议:“集资!买校车跟新苗竞争!”林校长用谎言成功转移矛盾,拧成针对新苗的合力。“草包”二字成他凝聚内部矛盾的武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明枪暗箭接踵。中心校与县局有直通网络,县里通知开会布置工作,中心校几乎从不转告新苗。刻意信息屏蔽,人为制造新苗“不服从管理”的负面形象。这无声孤立更阴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最关乎生存的是收费标准角力。二十多年来,两园收费远低于物价局标准。中心校利用公办背景多次率先“压价”,试图拖垮新苗。每次压价都让新苗资金链紧绷欲裂。二女被逼绝境,反复权衡后心一横:根据成本和服务质量,自行制定高于中心校、能支撑良性发展的收费标准!她坚信优质教育、精心照顾、安全校车值得投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是场豪赌。时间证明判断。生源如用脚投票的河流,非但未萎缩,反持续稳定增长。二十多年来,新苗生源规模一直保持在中心校园三倍以上!这无声数字是最响亮宣言,是对所有刁难最有力回击。它宣告:真正价值源于用心;真正生命力扎根服务。在市场的天平上,新苗这株石缝小苗,硬是用枝叶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绿荫。绿荫下是孩子纯真笑声,家庭放心托付。也是对那些企图扼杀力量最深沉的嘲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未完待续)</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