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注:文字首发于本人微信公众号“素简”。配图引自网络。</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 class="ql-block"> 季古在天亮前被吵醒了。</p><p class="ql-block"> 话说当时他正在做梦,隐隐约约听见病房的门“吱”一声开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粗壮的身影溜了进来,停在“榆钱儿”床边。</p><p class="ql-block"> 接着,一个大嗓门旁若无人地响起:“你早上吃包子不?”</p><p class="ql-block"> “榆钱儿”没动静。</p><p class="ql-block"> 大嗓门继续旁若无人地响起:“嗯?”</p><p class="ql-block"> “榆钱儿”哼哼唧唧地答:“吃。”</p><p class="ql-block"> 大嗓门第三次旁若无人地响起:“你解手不?”</p><p class="ql-block"> “榆钱儿”没动静。</p><p class="ql-block"> 大嗓门第四次旁若无人地响起:“嗯?”</p><p class="ql-block"> “榆钱儿”哼哼唧唧地答:“不解。”</p><p class="ql-block"> 季古看看手表,还不到五点半哩。</p><p class="ql-block"> 就在他愣神儿的功夫,病房门“当”一声又关上了。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p><p class="ql-block"> 季古掐掐自己的手,确认有点儿疼,于是闭上眼,继续追赶只剩下残影的梦。</p><p class="ql-block"> 五点半到六点半,还能睡一个小时。</p><p class="ql-block"> 孰料,就在他的思想即将成功麻痹他的意识之际,“榆钱儿”新的一天的新的前奏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她先是大声咳嗽,大口吐痰,接着,奋力擤鼻涕,嘀嘀嗒嗒吹喇叭,令整个病房的神经为之一振。</p><p class="ql-block"> 季古用枕头捂住耳朵,开始琢磨早上吃点啥——如果“榆钱儿”老伴买的包子好吃,自己也买来尝尝啰。</p><p class="ql-block"> 谁知包子来得太晚,将近七点,“榆钱儿”老伴才将两人早早预订的吃食送到“榆钱儿”口边——是韭菜鸡蛋馅的,味儿很冲。</p><p class="ql-block"> 季古一下子没了食欲,可“老油条”还叉着双手等饭哩。</p><p class="ql-block"> 季古瞬间下定了某个决心,趁“老油条”出去买早点之际,拨打了医院提供的那个联系电话。</p><p class="ql-block"> 终于通了。</p><p class="ql-block"> “喂?”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嗯嗯唔唔半天,语气忽然激动起来,“我明确告诉过我们的护工,要自己负担饭费!呃,我知道了,会再做安排……”</p> <p class="ql-block"> 撂下电话,季古莫名觉得累。</p><p class="ql-block"> 中间床上的病友一边慢条斯理地刷牙,一边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p><p class="ql-block"> 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眼睛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一张黝黑的脸上,两道弯弯的眉黑得不能再黑,嘴边的牙膏沫则像极了残雪。</p><p class="ql-block"> 她是和“榆钱儿”先后入住的。</p><p class="ql-block"> 季古清楚地记得,她是坐着轮椅,被一群朋友簇拥着进来的。朋友们把她搀上床,细心地垫高腿,再把吃的喝的塞满了床头柜。然后,按照分工,有的陪她聊天,有的出去买饭,有的晚上陪护……她只是自在地躺在那里,一边看他(她)们忙忙碌碌,一边说笑,完全看不出刚入院时狼狈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哭了一个晚上。”她闲遐时对“榆钱儿”和季古说,“实在忍不住。”</p><p class="ql-block"> 不过,她不用动手术,只需在医院观察几天,回家保守治疗即可。</p><p class="ql-block"> 季古有点儿羡慕她,不光是因为免受开刀之苦,更主要的是她可以迅速调整心态,坦然接受、平静面对必须与医患共处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每天都有人探望她,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搞得像流水席一样,以至于季古无论醒着还是睡着,总能及时感知那沙龙般的热烈。可是,说来也怪,季古虽然不适应这样接二连三的喧闹,却并不反感她和朋友们身上本真的一面。</p><p class="ql-block"> 此刻,她正在刷牙,动作很慢,仿佛有一个念头从东踱到西,最终变成一句长流水般的忠告:“哥,找护工不能仓促,也不能将就。要好好观察,深入了解,再确定用不用。”</p><p class="ql-block"> 季古觉得有道理。</p><p class="ql-block"> 中午,他提前告知“老油条”——将有新人接替她。</p><p class="ql-block"> “老油条”的第一反应是:“有啥好商量……”却依旧心安理得地接受季古转过来的餐费,自始至终未坦承护工行业关于此项的明确要求。</p> <p class="ql-block"> 下午,那个联系人来了,对“老油条”说:“有个急活儿,一个老太太需要护理,我考虑让你过去。这边哩,隔壁病房同事先同时照顾着。”</p><p class="ql-block"> “老油条”的睫毛眨动得像蝴蝶扇动翅膀,嘴巴和身子却一动不动。</p><p class="ql-block"> 联系人见她没反应,只好对季古说:“要不,我派一个三十多岁的护工给你吧,年轻人腿脚麻利。”</p><p class="ql-block"> 季古微微点头。</p><p class="ql-block"> “老油条”还是不动地方。</p><p class="ql-block"> 联系人的眉毛拧成了两条湿毛巾,看样子,随时准备抽谁。</p><p class="ql-block"> 季古想:“快到五点钟了,与其差一两个小时,不如让‘老油条’完成名义上的‘二十四小时一对一’服务。”</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对联系人说:“您让新护工五点钟来交接吧。”</p><p class="ql-block"> 联系人瞄“老油条”一眼,悻悻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联系人一走,“老油条”活泛了。</p><p class="ql-block"> 她开始高调地宣布——朋友给自己额外找了个活儿,自己可能会考虑。然后,开始收拾季古的床头柜,把护理用品递过来,顺便观察季古的神情动态。接着,宣称要把陪护床送回去。</p><p class="ql-block"> 季古说:“这床我续租。你把租床人电话号码告诉我。”</p><p class="ql-block"> “老油条”似有些不情愿,别别扭扭地拨打电话,说:“兄弟,你这陪护床租一天六块钱吧?有人想租……呃,把你电话给他?”</p><p class="ql-block"> 季古接听电话,连连点头:“好……好……”</p><p class="ql-block"> 谈妥了。租陪护床一天五块钱。“老油条”这几天算借用,不涉及租费。</p><p class="ql-block"> 一阵风起,隔着窗子吹散了“老油条”脸上的波纹。</p><p class="ql-block"> 护士来做电疗了。</p><p class="ql-block"> 季古躺平,目不斜视,心无旁骛。</p><p class="ql-block">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他侧身按键,忽然发现“老油条”正用庞大的身躯背对着他,在床头柜里摸索什么。</p><p class="ql-block"> 许是第六感,“老油条”凑巧回头,讪笑着说:“我拾掇拾掇自己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季古看看时间,仿佛听到了新护工的脚步声。</p><p class="ql-block"> “老油条”嘴巴抽了抽,吞吞吐吐地说:“这个爬爬垫……给我呗?”</p><p class="ql-block"> “新护工可能会用到。”季古笑道,心底的惊诧、腻歪等诸多情感如纷飞的雪和柳树毛。</p> <p class="ql-block"> 无暇他顾。新护工真的到了。</p><p class="ql-block"> 她看着可不像三十多岁。五短身材,锅盖头,一张圆脸仿佛旧铜钱,边边角角都有褐色的斑。</p><p class="ql-block"> 一进屋,她就咧着大嘴开始作自我介绍,粗苞米粒似的大牙有的黄,有的白,有的黑。</p><p class="ql-block"> 让季古诧异的是,她竟然穿着一双高跟鞋。鞋跟极细,在黑色牛仔衣裤衬托下,像极了倒悬的笤帚。</p><p class="ql-block"> “我今年四十九了……”新护工继续咧着大嘴说,眼角的笑仿佛一道道篱笆。</p><p class="ql-block"> 季古说:“我除了下地,其他基本能自理。你需要帮我买饭、买必需品,送我做检查啥的。输液的时候,请不要玩手机。还有,负责人说了吧?你饭费自理。”</p><p class="ql-block"> 新护工眼底闪过一丝阴影,答道:“说了。”</p><p class="ql-block"> 季古说:“你帮我买饭吧。顺便捎两包湿巾。”</p><p class="ql-block"> 新护工鬓角的头发支楞了一下,说:“我看楼下超市有没有湿巾吧。”</p><p class="ql-block"> 说完走了,咔咔的鞋跟声在走廊里回响,久久不散。</p><p class="ql-block"> 二十分钟后,她回来了,经过中间病床的时候,嘴还是撅着的花骨朵,接近季古床脚时,已变成了大笑的马兜铃。</p><p class="ql-block"> 季古注意到,新护工只买了一份饭。</p><p class="ql-block"> 果不其然。新护工开始讲条件了。</p><p class="ql-block"> 她说:“我一天三顿饭想在家里吃。”</p><p class="ql-block"> 季古说:“我这种情况,你也看到了。除了输液治疗,突发情况也可能发生。咱这是‘二十四小时一对一’,如果你不能确保这一点……”</p><p class="ql-block"> 新护工牙根都露出来了,说:“我骑电动车走。算上吃饭时间,从家里到医院,一趟一个小时,不算长吧?”</p><p class="ql-block"> 季古心想:“怎么那个护工联系人推荐的全是奇葩?”</p><p class="ql-block"> 他稳下心神,尽可能平和地说:“你在家里吃饭,可以省饭钱,这一点我理解。可是,你这三顿饭来回至少五个小时。这五个小时中间,如果我想上厕所怎么办?我输液的时候,谁帮忙看着?”</p><p class="ql-block"> 新护工被说中心事,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转眼就歪起了脖子:“你就能保证,我不在的这几个小时,你一定会上厕所?”</p><p class="ql-block"> 没等季古回应,中间床位的女子说话了:“姐,你应该换位思考。他现在行动受限,所以找人护理。如果他啥都能自己做,还需要护工吗?你这也是一份工作,干好了,人家可能在较长的时间内用你,这不比你三天两头换地方强么?”</p><p class="ql-block"> 新护工一时语塞,回过神来磨磨丢丢地说:“我也没说不好好干,就想回家吃个饭……”</p><p class="ql-block"> “榆钱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接茬道:“好好沟通。”</p><p class="ql-block"> “榆钱儿”老伴也发声道:“他一个人,跟前没人照顾咋弄?”</p><p class="ql-block"> 新护工一看有人给季古帮腔,嚣张的气焰收敛了点儿,生生挤出一副笑脸,对季古说:“我这人实在,就是性子也有点儿直……”</p><p class="ql-block"> 季古心想:“你是在内涵我吗?”</p><p class="ql-block"> 他忽然想起,自己光顾磨牙了,竟忘了吃饭。</p><p class="ql-block"> 饭菜已经有点儿凉了,恰似他此时的心情。</p><p class="ql-block"> 懒得跟这个女人磨唧,索性一挥手,让她回家。</p><p class="ql-block"> 新护工取得胜利似地走了。</p> <p class="ql-block"> “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季古心里嘀咕,一个个念头像一粒粒米饭堆积如山。</p><p class="ql-block"> 他翻出了白天某护理公司发放的名片。</p><p class="ql-block"> 一个半小时后,新护工回来了。一进门就耷拉着眼皮说:“你找别人吧。”</p><p class="ql-block"> 季古冷笑:“你倒是早说呀!”</p><p class="ql-block"> 新护工眼睛飞快地扫视一屋人的脸,神色僵硬地反驳:“……现在……也不晚哪。”</p><p class="ql-block"> 她无非是想拿一把。季古不惯着她,一挥手,说:“请便。”</p><p class="ql-block"> 新护工见自己的计策没成功,二二三三地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回转来,宣誓似地说:“我从五点待到七点,这两个小时的钱……”</p><p class="ql-block"> 季古痛快地说:“不干活的人还想要干活的钱?!行,四舍五入,算两个小时。转你微信了。”</p><p class="ql-block"> 新护工眼睛眨得飞快,看看手机,板着脸,低着头走了。</p><p class="ql-block"> “榆钱儿”老伴哼了一声,说:“她在这儿待了也就一个半小时。”</p><p class="ql-block"> 季古摇摇头,突然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事——给奇葩的人取绰号。可是,这个新护工实在太奇葩了,以至于季古胃里食物的残渣都争先恐后要发表意见。</p><p class="ql-block"> 当晚,季古做了两件事。</p><p class="ql-block"> 一件是悄悄取消“榆钱儿”的绰号,并默默表示歉意。</p><p class="ql-block"> 另一件是奉穿细高跟儿的新护工为“大眼贼”,并和中间床位病友分别打电话寻找靠谱的护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