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七月的一天,我坐在店里理货单,突然感觉天一下子黑暗了,担头间门外己经下起了滂沱大雨。又突然,想起了一桩往事…</p><p class="ql-block">那年是哪一年了?我甚至也忘了是哪一天,有三十几年了吧?</p><p class="ql-block">只记得我和父亲在共同的心灵感应中决定不参加厂子里的加班前晚宴,启动摩托车飞奔回七里外的家。到家后我们都一改往常,直奔我祖母的房间。</p><p class="ql-block">此时祖母己经仅存一丝神识,见我后滴下一滴泪便闭目了。我摸着她的手,渐凉的温度缓缓流向心脏。我疯跑着去找前院的医生,可还是没有回天之力了。而此时,外面响晴的天突然就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场滂沱大雨直接就倾下人间。像似在为祖母寿终八十四载哀恸!</p><p class="ql-block">那雨,来得毫无征兆,如同生命消逝本身一样猝不及防。前一瞬还是烈日高悬,万里晴蓝,山蝈蝈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下一瞬,浓墨般的乌云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噬了仅存的光亮,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在干燥滚烫的土地上,激起一片呛人的土腥气,转瞬又被更密集的雨幕覆盖,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巨响,仿佛天河决了口子。</p><p class="ql-block">我站在屋檐下,望着院子里瞬间汇集的浑浊水流打着旋儿流向低洼处。雨水猛烈地敲击着瓦片,顺着屋檐淌成一道不间断的水帘,将屋内屋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屋内,是骤然降临的死寂,是亲人压抑的啜泣和茫然的忙碌;屋外,是天地间最原始、最磅礴的喧嚣,是自然之力毫无遮拦的倾泻。这滂沱大雨,仿佛成了祖母辞世唯一的、最宏大的背景音,一种无言却震耳欲聋的悲歌。</p><p class="ql-block">守灵的夜晚,雨势时疾时徐,却始终未曾停歇。雨水拍打万物的声音,淹没了夜虫的低鸣,也冲淡了守夜人断断续续的交谈。我跪在祖母灵床前,听着这永不停歇的雨声,思绪飘得很远。记忆如同被雨水冲刷过的玻璃,有些模糊,有些却异常清晰。</p><p class="ql-block">我忆起更小的年纪,也是在一个大雨天。那时祖母的身体尚是硬朗,我调皮,趁她不注意溜到院子里踩水坑,溅得浑身湿透。她发现后,又急又气地把我拽回屋,一边数落着“着了凉可怎么好”,一边用干爽温热的毛巾将我裹住,细细擦干每一寸皮肤。她粗糙的手掌摩挲过我的头发和后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暖意。擦干了,又给我换上干燥的旧衣,那衣服上有她柜子里特有的、混合着樟脑和阳光的味道。然后,她端来一碗滚烫的姜糖水,看着我一口口喝下,那辛辣与甜腻交织的暖流,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雨水的寒意,也熨帖了孩童的顽劣。窗外的雨还在下,但小小的屋子里,炉火映着她的脸,是那样安稳而牢靠。</p><p class="ql-block">还有一年夏天,也是这般暴雨如注,连着下了好几天。老屋的屋顶有几处开始漏雨,滴滴答答地落在屋里接水的盆盆罐罐里,奏着不成调的曲子。我和祖母并排坐在门槛上,望着外面灰蒙蒙的世界。她手里摇着一把蒲扇,偶尔替我赶走几只不识趣的蚊子。她给我讲她小时候听来的故事,讲那些古老传说里呼风唤雨的神灵,讲田地里庄稼对雨水的渴望与惧怕。她的声音不高,混在雨声里,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时只觉得日子悠长,仿佛这样的雨天,这样的相伴,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有尽头。屋角的滴水声,蒲扇的轻摇,还有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构成了那个夏天最深刻的印记。</p><p class="ql-block">雨夜也常是她做针线的时候。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她戴着老花镜,手指灵巧地穿针引线,缝补着破旧的衣物,或是一针一线纳着厚厚的鞋底。我有时趴在她膝头,看她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的手在布料上游走,听她讲些陈年旧事,讲那些早已逝去的亲人,讲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她的语气总是平和的,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却透过昏黄的灯光和窗外的雨声,悄然沉淀在我年幼的心底。那些雨夜里的低语,像无声的种子,种下了我对生命最初的敬畏与懵懂的感伤。</p><p class="ql-block">祖母的手,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所在。那双手,抚育过几代人,操持过繁重的家务,在田间地头劳作过,也在灶台前烹饪过无数抚慰人心的饭菜。它们布满老茧,关节粗大变形,却拥有不可思议的灵巧与力量。我曾无数次地握住这双手,在寒冷的冬日里汲取暖意,在受委屈时寻求安慰,在睡眼惺忪时被她牵引着走路。而此刻,这双手就在咫尺之遥,却冰冷、僵硬,再也无法传递一丝熟悉的温度。那缓缓流走的,不只是她掌心的温热,更是我生命中一段无比坚实、无比温暖的依靠。屋外的雨声更大了,像是无数双手在捶打着大地,发泄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悲怆。</p><p class="ql-block">雨下了整整一夜。待到天明时分,雨势才渐渐转小,由倾盆变为淅沥,最终只剩下零星的雨滴从树叶上坠落。院子里积满了水,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被打落的树叶和不知名的杂物,一片狼藉。空气清冷而潮湿,带着泥土和植物被冲刷后的浓烈气息。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着,让人透不过气。</p><p class="ql-block">送葬的队伍在泥泞中艰难行进。黄土路被雨水浸泡得松软稀烂,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起时带出沉重的泥浆。人们沉默着,只有踩踏泥泞的噗嗤声和抬棺人低沉的号子声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回荡。纸钱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贴在泥地上,失去了随风飘散的轻盈。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雨水和泥泞裹挟着,沉重得迈不开步子。雨水顺着人们的蓑衣斗笠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挂在脸上。祖母最终安息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之下,当最后一锹湿土覆盖上去,零星的雨点又落了下来,打在深褐色的新土上,无声无息地渗了进去,仿佛大地也在默默啜饮这离别的哀伤。</p><p class="ql-block">自那以后,滂沱大雨于我,便不再仅仅是自然现象。它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意味。每当天空骤然变暗,雷声隐隐滚动,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我的心便会不由自主地一紧。那哗哗的雨声,像一把钥匙,瞬间就能打开记忆深处那道沉重的门,将我拉回那个改变一切的黄昏。祖母最后那滴无声滑落的泪,手掌上那不可逆转的冰凉触感,以及随之而来的、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的滂沱大雨,这三者在我的生命里已紧紧缠绕,再也无法分割。</p><p class="ql-block">店门外,七月的这场暴雨依旧在肆虐。雨水狂暴地冲刷着街道,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水汽弥漫进来,带着夏日暴雨特有的微腥气息。我放下手中的货单,目光停留在门外那一片混沌的雨幕上。几十年光阴,就这样在雨声的起落中悄然流逝。祖母的面容在记忆里已有些模糊,像一张被水洇湿的老照片,但那最后时刻的冰凉触感,那滴泪的重量,以及那场紧随其后的、惊心动魄的滂沱大雨,却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从未因岁月而褪色分毫。</p><p class="ql-block">雨声轰鸣,如同千军万马奔腾不息。在这喧嚣的雨声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狭小的房间,握住了那双渐渐失去温度的手。时间的长河奔涌向前,冲走了许多东西,却唯独冲不淡那一刻的永恒。这滂沱大雨,是天空的眼泪,是大地沉重的叹息,也成了我心中一道永恒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生命最深处的告别与思念。它提醒我,有些离别,如同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猝不及防,无法挽回,只留下被彻底冲刷过的心境,在往后的岁月里,每逢大雨滂沱,便悄然洇湿一片。雨还在下,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世间万物,也敲打着我记忆的窗棂,一遍,又一遍。那声音,连接着生与死的两端,连接着遥远的过去和湿漉漉的现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