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马荡的石阶

布衣江南

是该写写苏马荡的石阶了。苏马荡的石阶司空见惯，哪哪儿都有。它们歪歪斜斜地排在那儿，不知是何人所铺，亦不知铺于何年，只见得石面已被千万只脚磨得光滑，凹陷处积着昨夜的雨水，映出又近又远的天光。

石阶并不整齐，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宽，有的窄，然而，正是这参差，才给那些不安分的生命让出了生机。春天有蒲公英的嫩芽顶开碎石，夏天有马齿苋顺着石阶的弧度蔓延，到了秋天，野菊会把黄色的小花缀满石阶两侧，连最陡峭的转角处，都有苔藓悄悄铺开绿色的绒毯。

人走在石阶上，总要格外小心。不全是怕滑倒，是怕踩到那些不经意间冒出来的它或它们。有一次，我看见一个赶去跳广场舞的大姐，正踮着脚绕开石阶缝里的一朵牵牛花，她的影子落在石头上，和周围杉树的影子叠在一处，倒像是石阶上长出的另一朵花。

风，是石阶的老友。风从齐岳山那边吹过来，带着林海的味道，掠过石阶时总要停一停，和石阶唠唠嗑，再携手共同清扫石阶上的落叶，顺便把松针塞进石缝，为“啪嗒”落在眼前的蝉，唱一首送别的歌。

石阶从不讨好谁，也从不驱赶谁。无论是阳光，风雨，草木，还是追光捕影的山雀，雨后从石缝里钻出来的蚯蚓，拟或挑着担子的山民，举着相机的游客，都能在这儿找到自己的位置。去年，我在小区后山的石阶缝里还发现了一窝蜜蜂，嗡嗡的声息混着山风，象极了一曲天然的背景音乐。

在我眼里，这些石阶，从来都不是冰冷的石头，它们记得每滴雨的重量，每片风的温度，记得松鼠藏在石缝里的坚果，记得山民挑担时留下的汗渍。它们让草木在缝隙里扎根，让众鸟在转角处鸣唱，让走累了的游人，坐在它的背上，听一听山的心跳。这种悦纳和记得，或许比任何壮丽景色都更迷人，都更具备审美意义，也都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今天，我特意又去后山的石阶上走了走。石阶宁静清凉如昨，只是不见了去年的那窝蜜蜂，不见了凉亭里吊嗓子唱京戏的老阿姨，不见了树林里吹萨克斯的老帅哥。但愿，我们只是没有碰到对的时间，而不是其他。

返回时，我开始习惯性数石阶。数到第二十八级，有块青石裂了道缝，里面嵌着半片枯叶，枯叶上伏着两只蚂蚁，那一动不动的样子，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等我蹲下细瞧，它们又忽然疾行而去。这小小的生命，大概也有它的要紧事要赶着去做；数到第七十六级，撞见一只蜗牛背着半透明的壳，悠哉悠哉地往高处挪，它爬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银亮的痕迹，像是给石阶系了根细细银链，同时，也是一个微小生命探索世界的勋章；数到第一百二十级，一只蜥蜴从石缝中窜出，在我脚前停了一瞬，又迅速隐入另一侧的草丛。它的眼睛很亮，仿佛看透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忽然明白，我为何对苏马荡的石阶情有独钟，当世界忙着给玫瑰着色的时候，苏马荡的石阶却在恭身侧让。让，不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而是给彼此留空间，留余地，让万物皆有立足之地。让，也从不需要刻意安排，就像石阶守着山，山守着云，云守着月亮，而所有的生命，都在这循环里，找到了最妥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