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仔观点：话说女儿国——兼答“女儿国到底有多可怕”

扬仔

一 人问我：女儿国到底有多可怕？ 我一时答不上来。可怕二字，原不该轻易出口。世上事，若先存一个怕字，便难看清它的眉眼了。于是我把《西游记》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五回又翻了一遍，又把《山海经》《大唐西域记》摊在旁边，再把平日走街串巷听来的闲话一并煮在锅里，慢慢熬，熬出一小盏淡茶，端在手里，自己先尝一口，再请旁人嗅嗅味道。 二 先说“无男”。 女儿国并非没有男人来过。通天河冰薄如纸，仍有商贩踏冰而来，百钱之物翻作万钱，利之所在，命便轻了。然而这些男人，像雪落热汤，转瞬即化，化得了无痕迹。原来照胎泉边，若照出双影，便欢天喜地抱回家去；若照出单影，便急急讨一碗落胎泉水，咕咚一声，一条小生命就此了结。男胎不落地，非不能生，实不肯留耳。 我想起小时住过的高邮小城，护城河边常有弃婴。黎明挑水，见芦席裹一团肉红，街坊便叹气：“又是个丫头。”那叹声里，并无刻骨仇恨，只是认命，仿佛天意如此。女儿国把“天意”颠倒过来，男婴成了丫头，丫头成了男婴。河水照影，照见的其实是人世间那张不肯翻面的老底牌。 三 再说“欲”。 女儿国满城女子，见唐僧一行，哄然一声“人种来了”。这三个字极刺耳，却极诚实。平日我们讳言生育，偏要裹上绫罗绸缎、诗词歌赋，女儿国则一把扯掉遮羞布，直截了当：男人只是“种”。猪八戒吓得自称“销猪”，连“销猪”也怕被阉割，可见恐惧之深。 然而欲望并非洪水猛兽。我在昆明乡下见过赶马人，露宿荒村，火塘边老妇问一句：“可曾带得云南参？”——那是民间隐语。彼此哈哈一笑，第二日各奔前程，并不拖泥带水。欲望若能如此光明磊落，反倒少些腥气。女儿国的可怖，不在欲，而在欲被扭曲，扭曲得像照胎泉里的影子，头朝下，脚朝上。 四 三说“权”。 女王出殿，卷帘便道：“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乍听似一段好姻缘，细想却是一场交易：以国家为嫁妆，换一夜之“阴阳配合”。唐僧若肯点头，便立地成佛——不，是成“人种”。权力与性，在此赤裸裸握手。 我见过旧时代乡下招婿：寡妇招郎，郎要改姓，生下孩子归女家坟山。男人进门那天，鞭炮一响，仿佛喜事，实则终身低头。女儿国不过把“低头”换成“香袋”，把“改姓”换成“永传帝业”，骨子里仍是权力对个体的碾轧。可怕的不是女人掌权，而是掌权的无论男女，皆视人为物。 五 四说“情”。 《西游记》里唯女儿国一回，唐僧动了凡心。女王软语温存，夜漏沉沉，烛影摇红，老僧也低眉垂眼，念不成“般若波罗蜜”。临别时，女王跌下龙车，扯住袈裟，泪如雨下。行者厉声喝道：“师父！”唐僧才猛省，策马而去。 我常想，若吴承恩心软一点，让唐僧留下，女儿国会不会从此阴阳调和，风调雨顺？再一想，断不能。唐僧若留下，女儿国便不再是女儿国，只是又一座“朱紫国”“宝象国”，多一个王后，少一个圣僧。女儿国的悲剧，恰在于它必须永远悬空，永远“无男”，才能成其为寓言。情爱与制度，在此处尖锐对立，像两股麻绳，越拧越紧，终至崩断。 六 五说“生”。 女儿国的女子，饮子母河水而孕，三日照影，七日生子，快捷便当，省去十月怀胎之苦。然而生得越快，命越轻。我在北京胡同里，见过一位蹬三轮的大爷，车后绑一只竹篮，篮里睡着刚满月的孙子。问他累不累，大爷咧嘴笑：“累啥？添丁就是添福。”那福分里，有半夜啼哭、有尿片成山、有将来娶媳妇盖房，一连串的麻烦，却也一连串的盼头。 女儿国把孩子当产品，合格留下，次品销毁，于是盼头断了，只剩“香袋”“人肉”“人种”等零碎。生之意义，原在麻烦之中；若一切皆可“落胎”，生便轻如尘埃，死亦不足惜。可怕的不是死，而是生被简化成一道工序。 七 六说“镜”。 《大唐西域记》载“东女国”，《山海经》言“女子国”，吴承恩掺入明代溺女之风，遂成今日之“西梁女国”。千百年间，镜面层层叠加，照出各时各地的人心。 我年轻时在乡下插队，冬夜守场院，老农卷支旱烟，叹“丫头片子不值钱”。那语气与嘉靖年间《明实录》里“生女辄溺”如出一辙。镜面虽换，人影未改。女儿国可怕之处，不在异域，而在它不过是我们自己的倒影，稍稍扭曲几分，便认不得了。 八 七说“路”。 唐僧策马出城，女王跌足而哭。八百里烟尘，转眼无踪。女儿国终成驿站，而非归宿。取经人一路向西，女儿国留在身后，像一场晨雾，太阳一高，便散了。 然而世上还有走不出女儿国的人。那些被当作“人种”的商贩，那些因照出单影而消失的婴灵，那些被权力与欲望碾碎的女子，仍在雾中徘徊。 我辈凡人，既无金箍棒，又无锦斓袈裟，所能做的，不过是时时拂拭镜面，莫让扭曲的影子长成国度。若有一天，生男生女皆欢天喜地，欲来欲去皆坦坦荡荡，权力不再借腹生子，情爱不再屈从龙车，女儿国便只剩下一则遥远传说，不可怕，只可笑谈。 九 茶已凉。 我搁盏，窗外榆树滴着雨。邻家小女放学归来，辫子一甩，唱着“春天在哪里”。我想，这便是答案。 （原载《一分为三看人生》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