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解结（下）——心结终化随江流

寒峰

……(书接上回) 台风“蝴蝶”过境后的青溪县，一扫连日酷暑，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一丝清凉和泥土的阵阵腥气儿。陈一鸣捧着那张沉甸甸的荣誉证书回到所里，往办公桌上一放。小刘、小王一哄而上围过来抢着看证书，陈一鸣疲倦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他给林岚回了电话：“岚岚别急，水管爆了关总阀了吗？你先用盆接一下，别滑倒了。物业下班就打他们应急电话，号码贴在大门公告栏的......我，我这边刚忙完一个重要案子，晚点......晚点尽量赶回去，不行我叫我爸过去看看？”电话那头的林岚沉默了几秒，低低地“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这“晚点”是又一次遥遥无期的承诺。陈一鸣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办公室窗外，雨又开始噼噼啪啪地下了起来。工作上的“困局”通过一场雷厉风行的硬仗暂时解开了，可家庭的“困境”却像一个越缠越紧的结。他和林岚之间因为这种无止境的失约而积累的隔阂，比那缴获的十吨假酒还要灼人。 　　 傍晚一下班，陈一鸣跟所里同事草草道别就急匆匆赶回家。推开家门，客厅地上还残留着大片水渍未干，林岚正蹲在地上用毛巾吸水，曦曦抱着“大熊猫”玩偶坐在湿漉漉的沙发角落，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看到陈一鸣回来，喊了声“爸爸”，委屈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林岚头也没抬，用力拧着毛巾，动作生硬。 “我......我打了物业应急电话，人家师傅修好了。花了两百块。”林岚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抱怨，反而更让陈一鸣难受。她站起身，始终没看陈一鸣的眼睛。 陈一鸣喉咙发干，“对不起岚岚，今天......我......” “没事，你忙嘛。工作要紧。”林岚打断他，走到厨房收拾。林岚语气低沉，让陈一鸣感觉到一种客气感和疏离感，像一层无形的冰壳。 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曦曦默默回房写作业。陈一鸣走进厨房。 “上个月，我大舅从乡下过来看病，在人民医院住了半个月的院，你去看望过一次吗，你知道我妈怎么想的吗？上个月，我最要好的高中同学，也是你的校友李梅一家子从天津回来探亲，都十年没见面了，我们几个最要好的同学聚一起吃饭，别人都是一家子去的，你知道我同学会怎么想吗？前天，曦曦参加学校朗诵比赛，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要给去她拍录像的吗......”林岚鼻子一酸，声音有点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陈一鸣张了张嘴，喉咙却像灌了铅。林岚说的没错，这些本该是他作为丈夫和父亲该负的责任！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之前曾说过的无数个“下一次一定”、“忙完这段就好”的肥皂泡在前尘往事中破灭的声音，让他哑口无言。家庭之困，解药何在？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阳光透过骑楼街湿漉漉的瓦片，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陈一鸣带着比平时更沉重的心情去所里。刚踏进办公室，电话就急促响起。是南门桥社区的老赵主任。 “陈所长！不得了啦！你快带人到水街菜市场这边看看！吵翻天了！都快要动手啦！”老赵的声音又急又噪。 陈一鸣带着小刘立刻赶过去。水街菜市场门口的空地上，黑压压围了一大圈人，群情激愤。人群中间，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脸色赤红着脸围着质问。地上散落着一些草药根、罐子碎片和一张褪色的广告——“百草回春堂祖传秘方，专治风湿骨痛！立竿见影！无效退款！” “骗子！卖假药！我老伴食咗（吃了）佢嘅（他的）药酒，腰骨痛冇好（没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现在都住进医院去了”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婆拍着大腿哭喊，手指几乎戳到一个卖药老人的鼻子上。 “系啊！陈所长你睇（看）！”另一个大爷激动地举起一罐浑浊的药酒，“呢个（这个）‘回春堂’，就系之前卖假酒害人嘅‘肥佬坚’的亲戚！‘肥佬坚’嘅乡下二叔！佢哋（他们）肯定系一伙的！” 此言一出，如同火上浇油！围观人群怒吼起来：“骗子！”“赔钱！”“拉佢去坐监！”“打佢！”人群汹涌，那个瘦弱的卖药老人被推搡得东倒西歪，脸色惨白，几乎要跪下。场面眼看要失控！上次假酒案的滔天民愤，此刻找到了另一个泄愤的出口！ “住手！”陈一鸣一步抢入人群中央，声音洪亮如雷！小刘迅速拉开推搡最前的几个愤怒市民。“我们是市场管理所的！所有人后退！不得斗殴！有话好好讲，法治社会，打人犯法！有什么事我们来处理！” 人群被陈一鸣的气势和他身上那身深蓝制服镇住，稍稍安静下来，但怒目依然盯着瑟瑟发抖的“骗子”。 “各位街坊！”陈一鸣环视愤怒的群众，声音放缓但异常清晰，“大家嘅愤怒我理解！‘肥佬坚’卖假酒害人，天理难容，他已经被抓，一定会受到法律严惩！但冤有头债有主！”他转向那个卖药老人：“你有‘回春堂’营业执照有吗？卖的是药还是普通酒？有无生产许可？检测报告有没有？” 一直低头沉默的老人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是巨大的惶恐和委屈：“陈......陈所长......冤枉啊......我叫吴德海，系.....系‘肥佬坚’的远房二叔，我哋都好几年冇无走动嘎......我呢个......呢个酒......系我地乡下嘅草药根浸的酒，祖辈传落来（传下来）嘅土方子，给自己家里老人散下（缓解）风湿骨痛嘎......边（哪）知道系药啊？我......我大字不识几个......就听人讲放街边能挣几个油盐钱......我冇想害人嘎！佢哋（他们）讲饮咗我嘅酒入医院......呢......呢个不可能系我泡嘅酒啊......我就放了些牛大力、千斤拔、桑寄生......都是山里自己挖的......”老人声音颤抖，满是恐惧。 陈一鸣和小刘对视一眼。经验告诉他，这老头没说谎。他仔细查看了那“药酒”，闻了闻，只有土草药的浓烈气味，没有劣质勾兑酒的异香和化学味。他又查看了旁边摊开的几根草药根茎，确实都是本地山区民间常见的风湿药材。 “各位街坊，冷静！”陈一鸣再次面对群众：“初步判断，黄伯卖嘅酒应该唔属于（不属于）已查获那批有毒的假药酒，唔至于饮咗入院，可能系其他病耽误咗治疗导致嘅。各位买到嘅街坊，详细情况和医药费用收据留底，我们会调查清楚酒的来源和真假！请相信我们市场监管部门！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老实人！所有情况，我们都会严格依法调查处理！现在，请大家先去忙自己嘅嘢（事情）！”他语气斩钉截铁，同时向小刘使了个眼色，让他立刻记录声称家人服药酒出事的几位群众联系方式。 人群在陈一鸣有理有据、沉着冷静的表态下，怒火慢慢平息。执法人员的介入和专业性让他们有了主心骨，也明白了愤怒代替不了调查。几个闹得最凶的群众被劝走，留下几位当事人进行更详细的询问和笔录。 这场“围困”暂时解决了，陈一鸣和老张依法对吴德海的流动摊档进行查处。针对其无证无照经营、虚假夸大宣传，开具了《责令整改通知书》并处以罚款。 老人在签收处罚通知书时手都在抖。陈一鸣看着他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想到他可能就是另一个“老王伯”或千千万万乡下的老人。法不容情，“桂在真打”的严肃性必须维护。但法理之外，还需要“有温度的执法”。 “吴伯，”陈一鸣的语气缓和下来，“我知你唔（不）系存心骗人。你想搵食（找食），要行正路。想卖这些自泡的酒，要先去办证照，去山里摘药晒干，做草药包，或者和正规酒厂合作，走食品流通渠道，一样可以的！唔好（不要）乱咁吹能治百病，老老实实讲系土方子饮品就得了！有唔懂嘅，可以去市场监管所咨询。” 老人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只是害怕，用力点了点头：“陈所长......我知错了......我认罚......多谢你今日唔救咗我......” 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在小巷里消失，陈一鸣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家庭困境”。吴德海老人的困惑，源于无知和信息不畅，可以指引开解。那自己和林岚之间，因为工作职责造成的家庭缺位之困，是否也有一条双方都能接受、共同前行的“正路”？这“困”，需要找到一把合适的钥匙。 　　 一个念头在心中逐渐清晰起来。当晚，陈一鸣没有加班。他提前打电话给林岚，语气坚决：“岚岚，今天我一定准时下班！等我吃饭！” 家里没有漏水，饭菜是热乎的。曦曦见到爸爸回来得早，开心得像只小兔子，林岚的脸上也荡漾着少有的笑意。 陈一鸣分别给曦曦和林岚夹了一块鸭肉。“我知道，我这所长当得，时间不像自己家的。你说得对，曦曦需要陪伴，家里需要我。”陈一鸣语速不快，却很诚恳，“我去找郑局谈了。一是所里工作要更优化流程，提高效率，少搞无谓加班；二是我个人，非紧急突发案件和晚上非紧急会议，都按时下班回来陪你们吃饭，一起辅导曦曦功课；周末咱们一起出去走走，多陪陪你爸你妈，我爸我妈......” 林岚怔怔地看着他，眼圈慢慢红了。这番话，是她等了很久很久的。工作狂的丈夫终于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家庭的需求，并提出了具体的、可期待的解决方案。她看到了他愿意改变的决心和责任分担的态度。 接下来几天，陈一鸣真如他所说，下班后就赶回家。 今天，陈一鸣六点半准时到家。推开家门，炖排骨的香气扑鼻而来。林岚和曦曦正围着餐桌包云吞，桌上放着馅料和面皮，场面温馨而忙乱。 “爸爸快洗手来帮忙！妈妈包的样子好看，我的都露馅啦！”曦曦嚷嚷道。 陈一鸣看着妻女脸上久违的轻松笑意，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洗了手，笨拙地拿起面皮学着包。露馅的馄饨惹来曦曦一阵嬉笑。刚包到一半，手机响了，是县局办公室。 “一鸣！自治区局领导带队下来检查‘桂在真打’专项行动，汇报会定在明天下午三点，这次的行动你们所表现优秀，郑局让你们所搞个汇报材料，明天上午交到县局。”电话那头是局办小刘的声音。 屋内的气氛瞬间凝固。林岚脸上的笑容褪去，曦曦也安静下来看着他。 陈一鸣风轻云淡：“请转告郑局，保证完成任务！”然后干净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客厅里安静异常。林岚和曦曦都看着他。林岚的眼神里有惊讶、有探寻、有不确定的光。 “山人自有妙计！”陈一鸣拿起一张云吞皮，轻松地跟林岚调侃。 陈一鸣一边把手上的云吞包好，一边笑着说：“你们母女继续包，给我半个小时，然后咱们一起分享美食!” 林岚母女一脸狐疑看着陈一鸣往书房走去。 陈一鸣进入书房，他在微信群里通知所里的相关同志开钉钉视频会议，开始排兵布阵：小刘，你文笔好、动作快，又全程参与了这次的行动，报告由你来主笔，报告要简明扼要，把事情和问题讲清楚就可以。老陈，你经验丰富，你具体指导一下小刘。张姐，你平时负责综合业务，小刘材料需要什么数据，你负责提供。至于存在问题和下一步工作安排，我已有思考，这部分我来写。现在是七点，晚上十点半前发给我，没问题吧...... “搞定！”陈一鸣轻松地出到客厅。这时热气腾腾的云吞已端上桌，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个美好的晚餐。 晚饭后陈一鸣拿出十二分的耐心陪着曦曦做作业。女儿偶尔的卡壳，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不耐烦地说“问你妈去”，而是拿出草稿纸一遍遍演示。 十点整，曦曦准时上床休息。陈一鸣抽空洗了个澡，然后向林岚报告：我再忙一会儿，十一点半前准时休息！ 陈一鸣走进书房，小刘的邮件已发送过来。陈一鸣认真看了一遍：工作讲述到清楚到位，数据翔实，无需作大修改。他略作调整，加上他之前已深思熟虑的工作中仍存在的问题和下步打算，整个过程一个小时即完美收官。 陈一鸣轻轻来到曦曦房间，给已经睡熟的曦曦盖好毯子，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林岚还没睡，房间只开着床头灯，灯光柔和温馨，林岚脸带红晕...... 这一夜，陈一鸣睡得很踏实。心头那块无形的巨石轰然落地。 “解困”不是一个人的牺牲，而是相互理解、共同努力、寻求一个平衡点。工作与家庭的这道坎，终于找到了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迈过去。 尾声：心结终解随江流 周末清晨，阳光灿烂。陈一鸣一家三口去爬东山公园。 东山公园是位于青溪县城东面原国有松脂厂旧址边上的一座山峰，虽不算高，但也陡峭。山上林木葱郁，空气新鲜。沿着200级的石阶一步步向上，汗水浸湿了后背，曦曦在前头像小鹿一样蹦蹦跳跳。爬到山顶的凉亭，视野豁然开朗。俯瞰下去，西江如玉带般穿城而过，青溪县城沐浴在明媚晨光中，骑楼街的青瓦屋顶层层叠叠。 陈一鸣望着山下那片生活的烟火气，感慨万千。工作的“解困”没有尽头，家庭生活的“解困”也永远伴随。“解”是动态的过程，贵在真心、重在行动、难在坚持。无论是作为市场监管所长，还是作为丈夫、父亲，都需要一颗真诚面对的心，都需要温度，都需要真诚！ “爸爸快看！那里就是我们学校的大榕树！”曦曦兴奋地指着远处一小片浓郁的绿色。 陈一鸣和林岚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依稀能看到老榕树伞盖般的轮廓，守护着喧闹的操场，也仿佛守护着那些交织着法理、人情与柴米油盐的平凡日子。此刻，陈一鸣深刻体会到，前方的路，还会有风雨，但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会有最温暖的后方和最可靠的战友一直陪伴。 悠悠西江水，日夜奔流不息，承载着千载历史与人间烟火。每个青溪人平凡的日子，都在这晨起暮落、江水东流中慢慢铺展开来，温暖而踏实。 （全文终） 鸣谢豆包提供AI配图 <a href="https://www.meipian.cn/5eawk9t5" target="_blank">【短篇小说】解结(上)——有温度的执法</a> <a href="https://www.meipian.cn/5eecnn2r" target="_blank">【短篇小说】解结（中）——铁拳 · 桂在真打</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