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湖之印 ‍‍作者 | 郭 勇

流水幽欣

<p class="ql-block">飞机在兰州中川机场降落,高原特有的清冽空气立刻涌了进来。舱门刚开,便看见晓军挥动的手臂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晓军是我多年兄弟,黝黑的脸膛带着高原阳光的印记,爽朗的笑声像高原的风一样爽利。他一把接过行李,用力拍着我的肩:“可把你们盼来了!路不好走,全交给我这老司机!”女儿仰着头看他,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信赖。</p> <p class="ql-block">次日清晨,越野车便一头扎进了莽莽苍苍的山海。车窗外,山势陡然险峻起来。起初山路尚算平缓,两侧是延绵的草坡,散落着牦牛如墨点。可随着车轮向上攀爬,路如同被巨斧劈凿,越发狰狞。一侧是刀削般的峭壁,另一侧便是万丈深渊。车轮紧贴着崖边行驶,每一次转弯,车身都像悬在深渊之上微微倾斜。妻子脸色苍白,紧紧搂着女儿,眼睛都不敢睁开。女儿的小手也死死攥住了我的衣角,指节发白。每一次颠簸都让我们的心高高悬起,又重重落下。</p> <p class="ql-block">唯独晓军,稳稳掌着方向盘,神情是山岳般的笃定。他甚至还哼着不成调的歌,偶尔瞥一眼窗外那惊心动魄的虚空,咧嘴一笑:“怕啥?无限风光在险峰嘛!好景致,向来都在难到的地方。”他粗粝的手腕熟练地转动方向盘,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与崎岖山路搏斗多年才有的韵律。车窗外,深渊仿佛巨兽张开的巨口,但晓军哼唱的歌谣和方向盘在他手中沉稳的旋转,无形中成了对抗恐惧的锚点。他时不时讲述几句高原上流传的轶事,那些惊险或诙谐的碎片,如同零星抛出的救生索,将我们从晕眩的悬崖边缘轻轻拉回。</p> <p class="ql-block">当车轮最终碾过最后一道陡坡,视野豁然洞开。达尔宗圣湖,宛如一块巨大的、遗落在群山怀抱中的碧玺,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湖水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幻莫测的绿,时而如春日新叶般透亮,时而如深海般幽邃沉静,阳光筛过云层时,又会在湖面投下碎金般的光斑,璀璨夺目。湖面平滑如镜,将天空的云絮和环绕的黛色山峦一丝不苟地拓印其中,仿佛天地在此处完成了完美的对折。女儿早已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小脸紧贴着车窗,发出无声的惊叹。</p> <p class="ql-block">我们沿着湖畔的小径缓缓而行。脚下是松软的苔藓和细碎的石子,空气中弥漫着清冽湿润的草木气息。突然,一阵窸窣声从旁边林地的草坡传来。几只圆滚滚、毛茸茸的小东西直立起身体,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是土拨鼠!女儿惊喜地轻呼出声。它们丝毫不惧人,其中一只大胆些的,甚至试探着往前挪动了几步,憨态可掬。晓军在一旁笑道:“别怕,它们才是这里的老住户,精灵着呢!”女儿小心翼翼地从背包里掰下一小块面包,屏住呼吸,慢慢伸出手去。那土拨鼠竟真的凑过来,小爪子敏捷地抓走面包,迅速塞进嘴里,两颊鼓鼓囊囊地嚼动,惹得女儿咯咯笑出声来。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冠,温柔地洒落在她与那毛茸生灵之间,时间仿佛被这纯粹的笑意轻轻粘住,流淌得格外缓慢。</p> <p class="ql-block">晓军指着湖心一处:“瞧见没?传说那下面沉着一位牧羊姑娘的铜镜,她为了照亮情郎的夜路,把镜子沉入了湖底,从此这湖水就有了灵性,映照人心。”这朴素的传说带着泥土的芬芳,让这湖光山色陡然增添了一层温润的人间情味。</p> <p class="ql-block">我们继续前行,湖畔经幡猎猎,五彩的布条在风中翻飞,如同无数无声的诵念。这时,一位身着藏袍的老阿妈,带着高原阳光与风霜刻下的深痕,缓缓朝我们走来。她布满沟壑的脸上绽开一个极温和的笑容,口中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藏语,目光却慈爱地落在女儿身上。妻子下意识地轻轻拢住女儿的肩膀。老阿妈并不介意,只是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条洁白的哈达,那白色纯粹得如同山巅的初雪。她双手捧起,如同进行一个古老而郑重的仪式,极其轻柔地将哈达披挂在女儿小小的肩头。女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小手轻轻抚摸那柔软冰凉的织物。</p> <p class="ql-block">接着,阿妈对晓军低语了几句。晓军点点头,蹲下来对女儿说:“阿妈想请你摸摸圣湖的水。”他牵起女儿的小手,引导着她,缓缓探入那冰澈入骨的湖水中。指尖触及湖面的刹那,女儿猛地吸了一口气,小手下意识地想往回缩,却又在晓军和阿妈鼓励的目光里停住,任由那刺骨的冰凉包裹住指尖。老阿妈看着她,眼神如湖心般深邃平静,然后朝着湖水,深深地、无比虔敬地弯下了腰。就在那一刻,一直沉默站在女儿身旁边的我,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竟也笨拙而无比庄重地屈膝,朝着那泓碧水深深跪拜下去。没有言语,只有风拂过经幡的猎猎声,和湖水轻轻拍岸的低语。那一刻,语言、隔阂、甚至时间本身,都在这圣湖的凝视下悄然融解,一种超越尘俗的澄澈与安宁,如同湖水本身,无声地漫过了我们的心岸。</p> <p class="ql-block">其实这么多年来,当年险峰之路的惊惧,圣湖之水的彻骨,连同那无声的跪拜,并未随岁月消逝。它们沉潜下来,成为生命河床上最坚实的基石。原来最艰险的路途,尽头往往不是荒芜,而是被天地濯洗过的辽阔;最深的敬畏,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对生命本身庄严的触碰与感知,如同指尖浸入圣湖那刺骨的澄澈,亦如触摸土拨鼠皮毛下那蓬勃温热的跃动。原来这山巅之水与高原精灵的印迹,早已渗入血脉,成为心湖深处一眼无声的泉。它时刻提醒着我们:唯有怀抱对山川的虔敬,对生灵的悲悯,才能在这崎岖的人间行旅中,真正抵达灵魂深处那片无垠的豁然开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