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尖藏着的旧光阴

春风

尾尖藏着的旧光阴

初见小黑时，它正歪着头蹭我的裤脚，墨黑的绒毛里裹着未褪的奶气，湿软的鼻尖在掌心轻轻一嗅，尾巴便摇成了不停歇的小马达。那份毫无防备的亲昵撞进心里，它便成了我捧在掌心的宝贝。我叫它小黑，因它一身毛黑得发亮，像浸过晨露的墨；旁人爱喊它“四眼”，只因双眼上方各浮着一撮雪白绒毛，像藏着双永远弯着的笑眼。可我总执着地喊“小黑”，日子久了，这声呼唤便跟着风、跟着阳光，成了所有人对它的昵称。

我在屋檐下给它搭了窝，铺着晒暖的旧棉絮，那是它的小城堡。每日清晨，我端着温乎乎的米汤喂它，看它吧嗒着嘴把碗沿舔得发亮，黑亮的眼睛里盛着细碎的光；傍晚放学，它早等在门口，见我回来就蹦跳着咬我的裤脚，把一天的想念都揉进湿漉漉的眼神里。我们带着它漫山跑，追过翩跹的蝴蝶，踩过田埂上的野花，在某个蝉鸣炸响的午后，看它第一次试探着踩进河水——脚丫刚沾到水就猛地缩回，小爪子在岸边刨出浅浅的坑，反复几次才敢把身子浸进去，水珠顺着黑毛滚进水里，惊得岸边的我们笑成一团，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等小黑长到能稳稳追着我跑时，它成了我的“专属保镖”。每天清晨，它送我到村口的枇杷树下，看着我走进小路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尾巴扫过草叶留下细碎的响；放学铃声刚落，它早已蹲在路边，耳朵支棱得像两座小山峰，见我身影就立刻奔来，尾巴扫得路边的野草沙沙响。若遇别家的狗龇牙靠近，它会猛地弓起身子挡在我身前，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待把“不速之客”吓逃，便立刻转身蹭我的手心，尾巴摇得像要飞起来，仿佛在说：“别怕，我在呢。”

那年暑假的河边，小黑给了我们天大的惊喜。男孩子们在深水区扑腾，故意朝岸边的小黑拍手：“下来呀！”它歪着头听了片刻，突然“扑通”一声跃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岸边的野草。谁都没料到，这小家伙在水里竟如此灵活——四肢划动时像装了小桨，时而仰头浮在水面，时而俯身扎个猛子，游到对岸又折返时，嘴里竟叼着条银闪闪的小鱼！水珠顺着它的胡须滴落，小鱼在它嘴里扑腾，惹得我们笑得上气不接，它却得意地甩甩尾巴，仿佛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没有伙伴的日子，小黑是我的最佳玩伴。跳皮筋时，它乖乖蹲坐当“活桩”，前爪搭着皮筋一动不动，只是尾巴忍不住跟着我们的节奏轻轻晃；我到春天的山谷看书，它就趴在我脚边，伴着花香与鸟鸣打盹。读到动情处，我轻声念给它听，它会立刻支起耳朵，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我，偶尔伸出小脚丫拍拍我，像是在说“我听懂啦”。

可温柔的时光总藏着离别。那天放学，邻居着急对我说：“小黑总往远处的草坡躲，怕是……”我疯了似的寻到它，它正虚弱地卧在蒲公英丛中，见我来，才勉力撑起身子，一步一瘸地跟着我回家。我端来它最爱的肉粥，它却只轻轻舔了两口，脑袋搭在我手上，眼神里满是依恋。第二天清晨，我在屋后的竹篱笆下找到了它，身体已经凉透，嘴角却像是还带着笑。伙伴们陪我在开满野菊的山坡挖坑，把它埋在能看见我家烟囱的地方，泥土盖上时，我的眼泪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从此，我再未养过狗。直到前几年的一个梦，梦里有只大黑狗，尾巴像朵蓬松的云，无论我走到哪里都静静跟着。我在梦里踩着阳光往前走，它就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追，风拂过它的毛，像极了当年小黑陪我走过的每一个午后，把无声的守护，藏进了岁月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