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退休生活：岁月沉淀下的温暖与担当

火火

一、病退之殇，不舍往昔

1965年初春，寒意未消，厂区柳枝初吐新芽。柴油机房的轰鸣声不再，父亲接过厂长递来的枣红色劳动手册，“病退”二字格外刺眼。瞬间，眼角皱纹明显加深了，他慢慢摘下手套，手指摩挲着“病退”，满是对往昔工作的不舍。彼时七岁的我，正蹲在工具箱旁数螺丝垫片，全然不知道，七岁这年春天对父亲和家庭意味着什么。

那天，父亲从电厂病退回了家。他将满是机油味的蓝布工作服挂在门后，翻出铜片垫圈压平全家七口人的粮本。吃饭时，父亲掏出珍藏的梅花扳手，宣布退休后家里要重新安排，大姐的稀饭勺子、小弟的馒头滚落，母亲欲言，父亲用沾油渍的袖口按住她的手，笑着说：“以后你出去忙活，当咱家的火车头；我呢，就待家里，当火头军。”说完还俏皮地对母亲挤了挤眼。母亲打趣父亲成了“后勤部长”，父亲回应“黄工变伙夫”，二哥还调侃父亲分不清面碱和苏打，一家人在争论锅铲和扳手哪个更重要的欢声笑语中，暂时忘却了生活的压力。父亲虽手术疤痕在灯光下泛着青白，但仍自信表示身子骨硬朗，要让家人看他的表现。

二、厨房新章，烟火温情

此后，天未亮父亲便在厨房忙碌。扳手钳子与锅铲漏勺碰撞出独特“交响乐”，他那双被柴油浸透的手，将裂缝的搪瓷缸子箍出别样美感。他在煤炉边转来转去，熬着隔夜米粥，我们总能在晨曦的迷糊间听见父亲的絮叨：“当火头军讲究火候，铁锅可不比压力表。”当我们姐弟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时，热腾腾的饭菜已摆在桌上。每个清晨，父亲那双粗粝的手正把带着机油味的热气渗进生活，与柴米油盐香交融，浇灌出全家稳稳的日子。雾里飘来的鸡蛋羹香气，成为父亲退休后最美的烟火记忆。

记忆里，小时候家里的日子总是紧紧巴巴的，父亲病退后经济就更拮据了。他每天天刚蒙蒙亮就揣着菜篮去菜场，专挑打蔫的处理货，仔细掐着菜帮子，念叨着过日子的门道。他蓝布围裙兜里常年装着缠着胶布的弹簧秤、翻卷的粮本、记满数字的香烟壳，用四两粮票换回豆渣还能搭棵白菜头。晚饭时间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父亲把白菜梆子腌成脆生生的咸菜，煮饭时顺便用余火煨着山芋。铁锅炒萝卜丝时滋滋作响，他拿着锅铲敲着灶台指挥我们：“丫头摆碗，小子搬凳！”我们捧着豁口的海碗吃饭时，他总会把油渣悄悄埋进我们碗底，然后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他就像一个称职的“后勤部长”，精打细算维持着家庭开支。

三、荒坡垦耘，增收希望

为了增加家庭收入，清晨的雾霭还未散尽，父亲已扛着锄头在家的前后荒坡上躬身劳作了。我蹲在地埂上看他弓成虾米的脊背，汗珠子顺着草帽带子滚进脖领，沾着草屑的衣袖能拧出水来。“阿爸歇会儿吧！”我抓着水壶大声喊。他支着锄头抹把脸，喉结滚动着咽下喘息：“你看这坡地多敞亮，等开出地来，咱们要种金铃铛似的南瓜，栽红艳艳的柿秧，种豆角。”他摘下一片阔树叶给我扇风，温柔地说：“等大暑南瓜爬满架，卖了钱给你们姐弟仨扯花布做罩衫。”说这话时，早霜还凝在他花白的鬓角。

菜畦像琴键一样排开时，还别说，真是有模有样。父亲在菜地周围种上刺藤，平房与前排厨房宽阔的空间，被父亲扎成了整齐有致的南瓜棚。父亲摆弄菜园就像摆弄发电机那般精细，早晚两遍踩露水浇园子。他还在菜园搭建了一个简洁实用的小毛厕，解决了菜地的肥料问题。豆角藤爬上竹架那天，他像变魔术似的掏出皱巴巴的油纸包：“瞧，城西种子站淘来的枣核儿，开春往厨房后一埋，就能长糖罐子树。”

南瓜圆滚滚熟透时，母亲拉来板车，父亲推着金灿灿的“小山”往酒店走，车轱辘在晨霜里压出两道银痕。等到夕阳把板车染成橘红色，巷口就会传来带笑的咳嗽声——父亲准是揣着布包里的新布，还有集市捎的硬水果糖回来了。现在想来，那些紧巴巴的日子倒被老爸过出了花样，时不时地变出五香毛豆当零嘴，久不久还能吃上肉，这都得益于父亲的聪慧、勤劳和节俭。

最热闹要数枣子熟透的九月天，绿叶间缀满了玛瑙似的红果。父亲敲竹竿的动作就像在演奏一场精彩的音乐会，红枣噼里啪啦地落在晾晒的谷席上，惊起几只偷食的麻雀。我和弟妹撅着屁股满地捡，兜着衣襟比谁拾得多。隔壁钟姨家小子偷摸抓了把塞裤袋，被枣刺扎得直蹦跶，父亲笑着又塞给他两捧：“慢些吃，核儿别咽肚里。”那年冬至裁新衣，三件鲜亮的的新衬衣齐整整叠在木箱里，散发着百货柜台的樟脑香。

四、文革困境，巧手解难

文革的寒潮裹挟着每个普通家庭，母亲被停了工作。没等全家人从断炊的恐慌中缓过神，母亲已经领着我和妹妹站在城东麻袋厂门口，肩头压着三摞浸透机油味的麻袋片回家缝麻袋，来回十几里地，扁担压得我和妹妹的两个小肩膀火辣辣地疼。那年我十一岁，妹妹九岁。

父亲蹲在煤棚翻找木头的那天夜里，月光从瓦缝漏在他满是沟壑的额头。母亲抱着搪瓷缸给他递凉开水，我看见他膝头摊着几张泛黄的机械图，半截铅笔在指节分明的大手里转得飞快。“给你们造辆推车。”父亲对我说。制作木轮车那夜，月光从瓦缝漏进堂屋。父亲把工具箱里的钢锯架在长凳上，锯末雪花般落在他的解放鞋上。他蘸着茶水在木板上画线，刨子推过的木纹里渗出松香。钢锯啃食木料的嚓嚓声持续了七夜，终于在第八天晌午，装着木轮子的推车歪歪扭扭滚出院门。

初上公路，木轱辘还是会蹦跳着抗议，转起来咯吱咯吱碾得青石板上直冒火星。“这木轮还得改良。”父亲喃喃自语，于是他蹲在废料堆里扒拉半晌找废胶皮，把胶鞋底拆了绷在木轮上，拿铁丝绞成八股勒紧。那日妈妈推着板车往麻袋厂走，车轴里绞着的棉线浸过桐油，走得比人还轻快。母亲回头冲父亲笑出一口白牙：“咱家后勤部长真顶用！”我和妹妹兴奋地追着车轱辘跑，父亲站在家门口笑眯眯地搓着沾满松香的手掌，眼里泛着开心的亮光。

五、心灵手巧，邻里赞誉

父亲心灵手巧，手艺精湛。锑锅、水瓢、锑桶器具、书箱、衣柜都不在话下。在我的眼里，父亲真是无所不能的高人。制锑具时，厨房就成了他的新车间。铁桶烧红后，他把锑块放入熔炉中熔化冷却成型。再用锉刀仔细打磨。那年春节，邻居家的铝锅烧穿底，父亲连夜用罐头铁皮补了个梅花状的补丁，王婶后来逢人就夸：“黄师傅打的补丁比原底还结实。”粮食大院里几乎每家都找过父亲帮忙做器具，他是有求必应，热心帮忙，分文不取。还乐呵呵地说都是邻居互相帮忙嘛。邻居们感激不已，窗台上、饭桌旁总会多出几根顶花带刺的黄瓜、腊肉。父亲的善良与热心，赢得了粮食大院人的尊重和喜爱，也为我们兄弟姐妹树立了为人处世的好榜样。

六、匠心独运，箱柜寄情

粮票退出历史舞台的深秋，父亲在作坊忙碌三个月。“哐哐”的刨木声穿透晨雾暮霭，樟木香里沁着他掌心温度。我们姐弟五人接过五口樟木箱、五张北京椅，发现木箱内壁接缝处榫卯锃亮如镜，北京椅面贴着手工织锦缎，铝制炊具边沿裹着防滑软胶，细致程度让邻里木匠都叹服。

父亲指着箱角暗纹月牙说这是给大姐的嫁妆符号，摩挲着椅背篆体名字讲述反复润色的痕迹。当轮到我时，他像变戏法般从屋角捧出一件特别礼物——浅褐色的松木小书柜，三排隔板带着微曲的弧度，“知道你爱看书，特意为你打的小书柜。”新漆未干的木纹间，几枚发亮的铁钉恰似星空点缀。那天我兴奋的用手指在书柜搁板上来回游移，指腹感受着每个承重点的加固暗榫。父亲结着厚茧的手掌抚过我头顶碎发时，带着木屑特有的清冽与温暖：“好好读书。”

三十年后，姐姐嫁妆箱里安放着外孙的金锁襁褓，小弟的铝锅仍煮着绿豆甜汤，我的书柜历经辗转，隔板弧形依然妥帖守护着卷边珍藏。箱柜封存着时光，轻叩松木纹路，能听见父亲凿打岁月的节奏，炊烟漫过铝锅边沿胶痕，恍惚又见旧日工坊不眠灯火。五套器具泛着温润包浆，恰似父爱经年累月沉淀的琥珀光泽，在每道沟壑中漾开无声的牵念。

七、书香为伴，墨韵传情

父亲生命中有两盏明灯，一盏是线装书里流转的墨香，一盏是二胡弦上流淌的月光。深夜台灯下，他枕边堆成书山，他一生最崇拜毛主席，泛黄的《毛泽东选集》每页都有他工整的蝇头小楷批注。夏夜乘凉，竹席上的手抄笔记常被露水洇湿，他能把艰深文字化为浅白道理融入夜谈。六十年代凭布票换粮票时，他还能变出每月订制的《羊城晚报》，油墨香浸染烟火气。那时，我与父母对书籍的渴慕催生了两代人的奇妙游戏，三口人的书香角逐常在瓦檐下悄然开演。新到的书本必先藏于出人意表之处：掀开米缸见《史记》；压着谷糠，劈柴时《战争与和平》惊现灶台；棉鞋里还曾掏出半部《鲁迅杂文集》。母亲的《林海雪原》裹进端午粽叶，藏在谷仓深处，未料隔日便被父亲寻获，书页间还沾着糯米香；我藏在腌菜坛中的新书，常因书脊露出的半寸边角败了行迹。父亲每每嗅到油墨香便双目放光，蹑足穿堂入室翻寻，待得手时总要笑叹："咱们家这梁上君子，偷的倒是圣贤道理。"母亲嗔怪我们总把“书房设在仓房里”，父亲却晃着新得的《红旗》杂志笑称：“咱家三个书虫子，偷书不算偷。”灯光下三个伏案身影映出有趣的读书图。

八、二胡悠扬，欢乐时光

父亲喜欢拉二胡，退休后拉得更欢了。月色朗朗的夜晚，二胡声一响，左邻右舍小伙伴们就像听到上课钟声般聚集到家门口。这是父亲最惬意、我们最快乐的时刻。父亲最爱拉《月光光》曲，手指在琴弦上轻快跳动，如泣如诉的旋律带我们进入梦幻世界。我们围在父亲身边，眼睛亮晶晶地跟着旋律摇头晃脑，父亲脸上满是温柔笑意。他起头唱“月光光，照地堂……”，我们跟着大声唱，小伙伴们声音交织，虽不整齐却充满快乐，大家还跟着节奏手舞足蹈，像欢快的小麻雀。父亲也跟着节奏晃动身体，用眼神鼓励我们。二胡声和歌声中，夜格外宁静美好，欢快音符带着笑声在夜空中飘荡，永远留在我们童年记忆里。兄弟姐妹成家后，父亲抱起小孙儿端详，斑驳二胡再次响起，稚嫩童声随弦起伏，月华流照祖孙两代人。

九、平凡岁月，深情传承

父亲的退休生活在时光沉淀中愈发显出光华的质地。褪下电力工师的工装，他仿佛将毕生修炼的严谨与热忱都倾注在一方灶台。每天清晨五点，他踩着沾露的布鞋走遍菜场，只为挑到鳃红鳞亮的鲜鱼；每个落雨天，窗框上总会准时晾起儿女们昨夜忘收的衬衫，精心开垦的菜园、巧制的小木车、铸造的锑桶水瓢、月光下的二胡声，都是他写给家庭无声的爱。那些曾被仪表盘磨出茧子的手指，如今在蒜瓣葱须间同样游刃有余，案板上的马蹄声分明是昔日电力抢修时的行军节奏。

当我们捧着“最佳后勤保障”的玩笑锦旗献给他时，习惯用行动代替代言辞的父亲，眼角笑纹泛着微波：“过日子就像检修线路，把每处接口都拧扎实了，灯火自然就亮了。”我们终于明白：父爱从来不是呼啸的江涛，而是苔痕般浸透岁月纹理的润泽。那些被安全帽压白的鬓发，在厨房暖光里化作细碎的银河，照着我们走向比电站铁塔更辽远的天地。而父亲始终守着他的火候，将人生百味熬成永恒的恒温。父亲那些流淌在四季餐饭里的岁月哲学，如同他珍藏的工具箱，正被我们悄悄继承。这是最朴素的传承——无需碑刻铭记，却能让平凡日子折射出星辰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