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美篇号471953072</p><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八六年的夏天,陕南山区还是比较凉爽的,农历六月的一天早上,我正蹲在灶台边帮母亲烧火,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的洋芋咕嘟着冒热气,油盐的香气混着柴火的烟味在屋里弥漫。忽然,山脚下那条被踩得发亮的黄土小路上,传来邮递员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叮铃声,紧接着是他洪亮的呼喊:李志彦,有你的信哟!”</p><p class="ql-block">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在叫我。谁会给我写信呢?那会儿村里能收到信的人家屈指可数,心里的疑惑刚冒头,脚已经像装了弹簧似的往外蹿,布鞋踩在院坝石子上吱吱响。</p><p class="ql-block"> 信封是牛皮纸的,边角磨得有些毛糙,右上角贴着一张八分的邮票,寄信地址清清楚楚写着“南郑县牟家坝区里巴沟公社青山寨大队”。指尖捏着信封边缘,能摸到里面信纸的褶皱,寄信人落款是表哥的名字,那字迹工整好看,揣着信跑回家,锅里的洋芋已经炖得烂熟,母亲正拿着锅铲轻轻搅动。我把信封递过去,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油渍,接过信封都又递给大哥哥。</p><p class="ql-block"> 大哥哥一字一句地念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到后来几乎听不清。我凑过去看,表哥的字里行间全是急惶:“父亲突发脑梗,半边身子瘫了,躺床上总念叨妹妹,说五十多年没回过娘家,现在都年龄大了,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看最后一眼……”最后那句“家里人都盼着你们来”,母亲转过身去用手抹了眼泪,肩膀微微耸动,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像被打湿的纸。</p><p class="ql-block"> 那天夜里,父亲坐在竹椅子上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大哥眉头拧成个疙瘩;母亲坐在床沿上,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张信纸,五十多年没说出口的牵挂,此刻全堵在喉咙里,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你舅……怕是等不起了。”</p><p class="ql-block"> 最后,父亲把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让志彦陪你走一趟吧,路远,她年轻,能照应你。”母亲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角的泪珠子掉在蓝布裤腿上,洇出个深色的小点儿。</p><p class="ql-block"> 我才知道,母亲的身世藏着一段被岁月磨得模糊的往事。她本姓刘,老家在南郑县牟家坝的山坳里,舅舅有六个妹妹,母亲是老五,母亲七岁那年外公去世,外婆是一双小脚。家里实在养不起,就把六个女儿全送别人养了,母亲就被王家的外公外婆抱养了,从南郑县到城固县二里镇,翻了很多座山,走了一整天,她趴在王家外婆背上,手里攥着的半块红薯干都被汗浸湿了。王家待她是真疼,有口好吃的先紧着她,缝补衣服总把最软和的布给她用,长大后她嫁给父亲,生儿育女,日子像门前的溪水一样缓缓流着。只是大集体那会儿太苦了,天不亮就得上工,挣工分换口粮,别说回南郑,就连去趟县城都得盘算半天。后来日子稍有好转些了,又赶上我们兄弟姐妹上学、后又是哥哥们成家,一耽搁,竟是五十多年。舅舅和表哥来过我们家几次。主要的联系方式是靠写信。</p><p class="ql-block"> 夜里,母亲打开那个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帆布包,带子上的铜扣也锈成了青绿色。她把我的蓝布褂子、她的碎花衬衣叠得方方正正,毛巾对折再对折,牙刷放进搪瓷缸里,月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她鬓角的白发上,像落了层薄薄的霜。</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凌晨,天刚蒙蒙亮,母亲就把我推醒了。我们洗漱完毕,母亲换上那件白底碎花短袖,领口的盘扣磨得发亮,黑裤子是的确良的,裤脚用针线缭了圈边;脚上穿的的平绒布鞋,换好衣服,她把帆布包往肩上一甩,带子在胸前交叉,打了个结实的结,站在镜子前理了理短发,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笑意。</p><p class="ql-block"> 我穿了件淡蓝条纹的的确良短袖,牛仔裤是过年时买的,脚上的白球鞋刷得干干净净,鞋带系成两个对称的蝴蝶结。跟在母亲身后出了门,风凉丝丝的。她走得快,帆布包上的铜扣随着脚步叮当作响,像一串轻快的铃音。</p><p class="ql-block"> 走到二里镇时,平日里喧闹的集市此刻静悄悄的,杂货铺的门板关得严实,墙根下的狗蜷缩着打盹,整条街像个还没睡醒的孩子,连石板路上的裂缝里都透着慵懒。我们沿着正街往前走,脚步声在空荡的街道里回响。</p><p class="ql-block"> 经过粮站后的路渐渐陡起来,脚下的石子硌得鞋底发疼。山越来越高,两边的崖壁直愣愣地耸着,山风带着草木的潮气扑在脸上,倒也凉快。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喉咙干得发紧,母亲从帆布包里摸出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给我,凉丝丝的水滑过喉咙,带着点淡淡的铁锈味——那是她前一晚特意在井里湃了半夜的。“饿了吧?”母亲接过水壶,用袖口擦了擦壶嘴,“再走一会儿就到八角了,在八角吃点东西。”她说话时,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飘起来,我忽然发现,她走路的姿势比平日里轻快了许多,像是脚下踩着风,五十多年的路,竟像是在这一步步里,慢慢往回走了。</p> <p class="ql-block"> 八角是个过路小镇,我和母亲寻了个临街的小摊坐下。面皮的香辣直传鼻孔,母亲拿起筷子挑了挑碗里的红油面皮,又往我的碗里夹了一筷子,"多吃点,后面路还远。"菜豆腐细嫩得像凝脂,混着浆水汤的酸香滑进喉咙,那股子清爽劲儿驱散了一路的燥热。母亲用手绢擦了擦额角的汗,我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帆布包往肩上一搭,帆布的粗纹磨着肩头,倒也踏实。</p><p class="ql-block"> 穿过八角街道的水泥道路往牟家坝去的是条公路,时时有车来往,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发沉,母亲停下脚步望了望前方蜿蜒的大路,忽然指着左侧一片坡地说:"走大路太绕了,咱们抄小路,小路捷近一些,能省不少脚力。"我点点头跟上,她的布鞋踩在草叶上沙沙作响,背影在灰扑扑的天色里透着股笃定。</p><p class="ql-block"> "妈,这山连山的,四处看着都一个样。"我望着四周层层叠叠的山影,心里难免发虚,"没太阳又没个准星,要是走错了可咋整?"母亲回头笑了笑,手里的竹杖往远处的山脊指了指,"瓜女子,走山路得看山形。你瞧那最高的山尖,永远朝着南边歪,旁边那道梁子是东西走向,错不了的。"她的声音混着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让人莫名安了心。小路渐渐窄得只容一人通过,野草没过了脚踝,草籽沾在裤脚上沙沙作响。爬上那处悬崖时,母亲在前头伸手拉我,低头看时,脚下的石头缝里还嵌着几株倔强的野花。再往上攀过一段绝壁,手抓着岩壁上的灌木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胸腔咚咚响。小路几乎无人行走,我一边走,一边听母亲讲故事,小路在故事中变的没有那么难走了,脚步也好像没有那么沉重了。</p><p class="ql-block"> 穿过一大片一人多高的包谷地时,玉米叶擦过胳膊,留下一道道痒丝丝的红痕。青冈树林里弥漫着潮湿的腐叶味,阳光透过枝叶漏下几点碎金,落在母亲花白的发梢上。前面是随着山形弯弯长长的一块红薯地,绕过红薯地时,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泥花。走了很久了,也不知道时间。 </p><p class="ql-block"> 顺着长满野草的斜坡往下走时,忽然听见一阵"哞"的牛叫。坡底的空地上,一个戴草帽的男人正坐在石头上抽旱烟,身旁的老黄牛甩着尾巴啃着草。我快步上前问了路,他吐出个烟圈,往小路尽头指了指:"这儿是黄家沟,顺着路一直走,过了那道溪涧就到牟家坝了。"</p><p class="ql-block"> 谢过放牛人,顺着山边往前走,小路像条银蛇般蜷在坡上,另一侧是层层叠叠的秧田,高高低低的田埂把水洼切成了大小不一的形状,有的方方正正,有的像片柳叶。秧苗已经蹿得老高,墨绿的叶片间鼓着小小的穗苞,再过些日子,就要抽出嫩绿的稻穗了。母亲的脚步声在田埂边回响,帆布包的带子在我肩上勒出淡淡的红痕,可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房屋轮廓,倒觉得浑身又添了些力气。</p> <p class="ql-block"> 母亲的故事像流淌的溪水,一段接一段淌过耳畔,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到了牟家坝。找了家临街的小饭馆,一人一碗西红柿鸡蛋面下肚,稍歇片刻,我背起帆布包,跟着母亲继续往里巴沟走。</p><p class="ql-block"> 眼前又是条曲曲折折的大路,偶尔有行人擦肩而过。越往里走,离母亲的娘家便越近——据传这段路有十五里,脚下的步子却似轻快了些。到了里巴沟,距青山寨还有很远,可这些路母亲熟得很,七岁时印在心里的模样,五十年过去竟半点没褪色。</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母亲又讲起好些她们小时候的趣闻传说,故事还没讲完,青山寨已在眼前。忽然,母亲抬手指向远处高高的山顶,那里立着一块巨石,形状活像鹰的尖喙。“你看,那就是鹰嘴崖,我小时候和几个姐姐经常在那里扯猪草玩耍”她轻声说,“那后头,就是我的娘家。”看样子母亲对那都很熟悉。</p> <p class="ql-block"> 从青山寨到鹰嘴崖,全是蜿蜒曲折的上坡路。虽说两地遥遥相望,一眼就能望见,可这山实在太大太陡。我和母亲喘着粗气,一步一挪地爬到鹰嘴崖时,天色已近黄昏。</p><p class="ql-block"> 到了舅舅家,表哥最先迎了出来。他快步上前,接过我肩上沉甸甸的帆布包,笑着招呼:“五姑回来啦,表妹一路上受累了!”舅母也闻声赶出来,拉住母亲的手:“这么远的路,五妹和志彦肯定累坏了,快进屋坐下歇歇。”母亲刚坐下就急着问:“哥哥的病怎么样了?好些没有?”表哥答道:“好多了,已经出院在家休养,能自己吃饭了,就是说话还不太清楚。”说话间,他领着我们进了里屋。舅舅比从前苍老了许多,也瘦了不少,见我们进来,忽然红了眼眶,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母亲赶紧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掏出手帕给他擦泪,可越擦,舅舅的眼泪流得越凶……舅母在一旁劝道:“好了好了,五妹这不是回来了嘛,该高兴才是,都别哭了。你们先聊着,我去做饭。”我看见母亲掏出另一条手帕,慢慢打开,把几张十元的人民币给了舅舅,因为路途遥远,不方便带礼物。</p> <p class="ql-block"> 舅母手脚麻利,不多时就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浆水臊子面。吃过饭,大人们继续拉着家常,我简单洗漱后便回房睡了。两条腿早已硬邦邦的,浑身像散了架一般,一沾到床就沉沉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太阳升得老高才醒。醒来后,腿不仅僵硬,还疼得厉害,不知母亲是不是比我更难受。表哥后来估算了一下,我们这一路竟走了九十多里地。</p><p class="ql-block"> 舅母拉着母亲的手笑道:“五妹这么多年没回娘家,这次可得多住些日子,把这几十多年错过的耍六月通通补回来!”母亲听了,开心得像个小姑娘,舅舅也在一旁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暖意。</p> <p class="ql-block"> 我和母亲在舅舅家盘桓了十几天,几个姨妈家离得近,前前后后都赶来见母亲。那些日子,总在欢喜的眼泪里泡着,母亲一生就回这一次娘家,竟和姊妹们热热闹闹耍过了一个长长的六月。</p><p class="ql-block"> 晨起时听她们在堂屋说旧时的事,说谁小时候偷藏了糖块,说谁出嫁时哭红了眼,说着说着就笑,笑着笑着又抹泪。</p><p class="ql-block"> 离别的前一晚,舅母在堂屋里摆了桌,母亲端起茶杯,手微微抖着,说这辈子怕是再难回来了。三姨搂住她的肩,说姊妹们的心一直挨着呢,就像院角那丛月季,就算冬天下了雪,根也在土里紧紧连在一起。最后,几个姨妈都喝醉了。</p><p class="ql-block"> 临走时,姨妈们站在路口挥手,身影越来越小,像被风揉碎的剪影。母亲多次回头张望,没再说话,只是眼角的泪滑进衣领。人生大抵就是这样,有苦难就有甘甜,有泪水就有欢笑,亲情是心头割不断的牵挂。就算多年不见,那些刻在骨血里的熟悉,那些融进岁月的默契,依然像老屋梁上的炊烟,无论飘多远,一回头,总在记忆里袅袅升起,暖得</p>